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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從這天起,杜湘東的生活只剩下一項內容,就是窺探許文革。每天天不亮,他便會駕駛著突突亂響的三蹦子長途跋涉,來到那棟小樓的院兒外。國營工廠早已一蹶不振,它的周邊地帶卻呈現出了野蠻生長的繁榮。搞貨運的,批發鋼材電線的,出租工程車輛的,由此又帶動了飯館、旅社和百十塊錢就能「爽一把」的小髮廊。這種環境很利於隱蔽,當他把車往路邊一靠,看起來完全就是一個「摩的」司機。出於謹慎,他又買了一頂能遮住下巴、只露雙眼的毛線帽,乾脆連面目也藏了起來。但這種形象又帶來了一些小麻煩,常有人過來問他「走不走」,甚至連問都不問,徑直往鐵棚裡一鑽就不下去了。杜湘東本想拒絕,又一轉念,開了這麼一輛車卻不載客,成天往院兒門口一杵,瞎子不都能看出自己正在幹嘛嗎?於是只好就範。好在路程都不遠,不是去車站就是去鎮上,頂多半個小時就能打個來回。回來以後,他繼續發癡似的盯著那棟小樓。

  如此持續了半年,但卻成效甚微。這期間的幾乎每一天,杜湘東都會把許文革的動態記錄下來,寫在一個空白本子上。那些內容是如此單調、簡略而重複,諸如:

  許文革沒出門。劉秋穀買菜做飯。
  許文革沒出門。醫生上門為他治療哮喘。
  許文革乘車,沒上高速,前往當地派出所備案。
  許文革乘車,上高速往北,應為探望崔麗珍。
  許文革沒出門。有訪客兩名,大概是商業夥伴。
  ……

  假如一定要就此做出分析,那麼結論是:除去履行法律規定的手續以及去養老院看望姚斌彬他媽,許文革保持著深居簡出,連生意都完全在那棟小樓裡進行遙控。相應于杜湘東變成了一個不像警察的警察,許文革也變成了一個不像生意人的生意人。

  這份記錄還有第二個人看過,是刑警支隊長。那年春節,同學又來找過他一趟,名為拜年,實則是放心不下。倆人坐在車裡,自然說起了「調查」的進展。杜湘東知道瞞不過去,便把本子掏出來,遞了過去。剛開始,同學還一篇一篇地翻著看,到後來就唰唰一掃而過。他評價了一句「精神可嘉」,然後直言相告,就算許文革果真隱藏了什麼犯罪行為,憑杜湘東也休想發現,更別提把他再次投進監獄了。原因很簡單:杜湘東的調查手段太低級、太小兒科了。靠人力去盯梢,蹲點兒,這都是上個時代的套路,而現在甭管是偵察技術還是反偵察技術,都日新月異到什麼地步了?就拿這滿滿一大本記錄來說,還不如隨便哪個電線杆子上的監控攝像頭提供的信息更多。

  「我也沒覺得自己能逮著他。」杜湘東回答。

  同學就問:「那你圖什麼呀?」

  杜湘東反問:「許文革這種人,難道不應該有人看著他嗎?」

  同學沉默半晌,說:「我看你是魔怔了。」

  杜湘東表示贊同:「我還真是魔怔了。」

  而在監視以外,也有意外收穫。每次坐車的人給了錢,他都看也不看,順手往隨身帶的挎包裡一塞。等過完年,就覺得那包鼓鼓囊囊的挺礙事兒,打開一看,亂七八糟撐滿了零錢。於是他拎過劉芬芳擺攤兒收錢用的紙箱子,打開挎包,讓那些散票兒紛紛落落地傾瀉出來,把他的收成和她的收成混在一處。他們這對窮人夫妻居然也擁有滿滿的一箱子錢了。

  這麼做,當然是為了安撫劉芬芳。自從杜湘東早出晚歸,她對他的聲討也到達了一個新的高潮——有本事的人才不著家呢,你也配?什麼活兒都丟給老婆,成天出去躲清閒,這還叫男人嗎?不會掙錢,花錢倒挺在行,自行車換成了三蹦子,這樣就能到更遠的地方「浪」去了吧?而見到杜湘東的舉動,劉芬芳便一愣,進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她問:「誰給你出的主意?」

  杜湘東說:「什麼主意?」

  劉芬芳踹了一腳紙箱子,驚得兩張毛票兒翻騰而起:「拉活兒呀。」

  杜湘東搪塞:「也沒誰。好多人不都這麼幹麼。」

  劉芬芳說:「可你是警察呀。」

  杜湘東笑了:「我都快忘了,你倒想起我是警察了。」

  劉芬芳突然眼圈兒一紅。她這人就是這樣,平時老覺得自己被虧欠,但只要想起杜湘東也在承受委屈,哪怕他的委屈其實和她無關,她也會立刻翻轉過來,覺得自己才是虧欠了杜湘東。這是劉芬芳性格上的軟肋,使得她既後悔不迭又心甘情願地跟他過了這許多年。想到這裡,杜湘東便歎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劉芬芳的臉——那張臉的正面已經和紅蘋果毫無相像之處,側面也看不出半點兒吉永小百合的影子了。這個舉動很突兀,所以劉芬芳下意識地一躲,但她隨即又把臉湊了上來。老夫老妻含羞一笑,決定晚上再燉一鍋豬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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