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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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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文革的「點子」恰好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他也不租門店,用全部積蓄招聘工人、租賃麵包車,再加上言傳身教,很快帶出了一支過硬的維修隊伍。他們像工蟻一樣沿著貨運線路遊走,只要有卡車「趴窩」,一個電話就能迅速趕到,該修的修,修不好的拖到汽修廠,轉手又能掙一筆介紹費。這種經營模式勝在機動性強、成本低廉,在那個年代絕對屬於「一招鮮」,剛一試水就贏得了極好的口碑,進而說動了幾個原先認識的老闆入股投資。此後的幾年,許文革幾乎是在夜以繼日地勞心勞力:發展加盟的維修站點,和卡車製造商洽談專修授權,遇上特別重大或者特別棘手的情況還得親自「出現場」……公司的規模也像滾雪球一樣膨脹起來,業務擴展到了廣東全境。 自然,無論是融資還是合作,抛頭露面的都是劉秋谷,許文革只在背後操縱。 其次就是入獄以後。許文革的逃犯身份公之于眾,股東們果然被嚇了一跳,不過很快明白他自首是為了洗白,所以非但沒有撤股,反而紛紛幫他介紹律師、疏通門路。生意人考慮的是錢,只要許文革能替他們盈利,那些人才不管他有沒有前科。而許文革身在監獄,胸懷天下,又開始著眼于一個新的商機。這兩年,隨著山西、內蒙古遍地開花的挖礦運動,西北方向已經取代南方沿海,成了中國最為繁忙的交通運輸線路,但山區地形陡峭,路況擁堵,卡車走走停停,刹車系統不堪重負,往往會釀成惡性事故。針對這種情況,許文革斥資買下了幾項增強卡車制動力的專利技術,比如更換耐高溫的陶瓷刹車片、加裝穩定可靠的氣動總泵等等,並且決定在北京設廠,建立起集製造、銷售到改裝、維修于一體的全產業鏈。他也明白,要實現這個目的,最可行的方法就是與國企合資,如此一來,既能利用對方的土地和廠房,同時也能獲得政府的支持。於是他委託金融顧問與諮詢機構,專程對一家經營不善的本地工廠進行了評估,據說即將進入實質性的洽談階段。 「哪家廠子?」聽到這裡,杜湘東問。 「第六機械廠。」負責轉述消息的刑警支隊長說。 杜湘東一陣發蒙。原來劉秋穀出現在六機廠,可不僅僅是為了安頓姚斌彬他媽。而急於「騰籠換鳥」的工廠在北京還有很多,許文革偏偏挑中了這一家。正在恍惚,刑警支隊長又拋出了一個更加令他發蒙的消息:入獄不到一年之後,許文革即將保外就醫。理由是他患有嚴重的哮喘,目前已經發展到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至於病因,可能是他曾經在井下幹過重活兒,但也和長期以來的晝夜操勞、精神緊張不無關係。 好一會兒,杜湘東才接話:「病情屬實嗎?」 刑警支隊長道:「許文革也算個名人了,就算想瞞騙,也沒人敢給他行方便。」 「那他的生意呢,也沒違過法?」 「經偵的兄弟看過他公司的納稅記錄和財務報表,起碼賬面上沒毛病。不過說句不好聽的,咱們國家的生意人,就算發家靠的是腦子和力氣,屁股上真能一清二白的也不多。尤其是許文革這個行當,水太深也太渾了,做大之前得跟人鬥狠、鬥心眼兒,否則隨便哪個村支書和流氓團夥都能砸了他的攤子;做大之後又免不了和各式各樣的頭頭腦腦『勾兌』,鋪路全得用錢……就拿跟六機廠和合作來說吧,短短幾個月就把方方面面上上下下都搞定了,你以為那些大紅章是白蓋的?誰的眼睛也不瞎,都能猜出是怎麼回事兒。」 杜湘東的口氣便興奮了起來:「經濟犯罪也是犯罪。你們打算什麼時候開始取證?」 刑警支隊長卻歎了一聲,腔調衰頹了下去:「杜湘東,你也是一把歲數的人了,怎麼頭腦還是這麼簡單。且不說許文革都在幕後主使,真查出什麼端倪也未見得會落到他頭上,就算坐實了他那個公司行賄、漏稅、搞權錢交易,涉及的也不僅僅是經濟犯罪的問題了。跟他接觸的還有領導呢,跟領導接觸的還有更大的領導呢,那些當官兒的我們『辦』得了嗎?況且盤活老舊企業,減輕財政負擔,這是現如今的國家政策,許文革是順勢而為,我們要動他就是跟政策對著幹,你以為上面會答應?既然說到這兒了,我也不怕你不高興,再從旁觀者的角度議論兩句吧……你覺得警察是幹嘛的?有惡必懲那是理想狀態,用這個標準要求誰,誰都沒法兒活。許文革再怎麼讓人看不慣,畢竟還沒傷天害理吧?說到底也是環境使然,如果只揪著他一個人不放,那不公平。」 杜湘東的聲音低了下去:「你真這麼想?」 「想不通也只能這麼想。」刑警支隊長凝視他半晌,又道:「大夥兒幫你幫到這個份兒上,算是仁至義盡了。你不是說自己憋得慌嗎?現在知道了吧,許文革也憋得慌。假如你覺得法律對他的懲罰還不夠,那他病成這樣,你也該解氣了吧?」 杜湘東不語。同學突然攬住他的肩膀,和他腦門兒頂著腦門兒,用力晃了一晃。警察的性格都硬,刑警更硬,能有這麼個舉動,就說明真把杜湘東當成了兄弟。再想想以前和同學的較勁,想想經由同學介紹才認識的老徐,杜湘東也動了感情。然而即使鼻子已經酸了,喉頭一哽一哽,他卻還是想對同學說:兄弟,對不住,我辜負你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盯梢是從許文革出獄的當天開始的。 監獄也在南郊,但比看守所更靠近城裡。那天上午,當鐵門打開,杜湘東就站在馬路對面的一棵樹後。繞過樹幹,他目睹許文革蹣跚著緩緩移動,脖子像沉到水底的鵝一樣盡力伸長,又被胸膛的劇烈起伏扯得一晃三顫。才坐了一年牢,許文革的腰背更加佝僂了,連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都乾癟了下去,還氤氳著一團黑氣,遠看好像一根被曬蔫兒了的茄子。可見監獄的確是個折磨人的地方。奔馳車就停在街邊,迎出來的還是一瘸一拐的劉秋谷,律師卻不見了。兩人略說幾句,許文革從懷裡掏出一隻藥瓶,往嗓子裡噴了噴,上車。 杜湘東也動身。他的交通工具是一台帶鐵棚的三蹦子,棚上貼滿了「開鎖換鎖」和「包小姐」之類的字樣。這玩意兒是他托人買的城管罰沒品,冒黑煙,顛屁股,隨時還有再次遭到罰沒的危險,不過已經比自行車能跑多了。又幸虧北京正在翻來覆去地「攤大餅」,原先的鄉下地方也開始堵車,甚至比城裡更加交通不暢,所以奔馳車一路且行且停,竟然沒把他甩掉。在跟蹤期間,杜湘東需要留心的主要有兩件事,一是不要離目標太近,以免被發現,二是別在溜邊插縫的時候碰了人或者剮了車——他賠不起。 如此亦步亦趨,並不很久,便到達了目的地。那是一幢四層小樓,外立面貼滿了瓷磚,如果不是圍著院子,遠看倒像個巨大的廁所。這種建築在郊區隨處可見,多半屬於鄉鎮企業或農民個人,常年都在招租但卻常年空著,因此只能頂著個「寫字樓」的招牌靜候拆遷。奔馳車開進院門,還沒停穩,樓裡的人已經擁出來了,高高矮矮七八個,都是身穿灰褐色工裝制服的精壯小夥子。院兒外是條市場街,像所有城鄉結合部一樣嘈雜、污濁,杜湘東就把車停在幾個攤位之間,滅了火,聆聽那些手下對許文革進行彙報。他們不叫許文革「老闆」,而是和劉秋穀一樣稱他為「許哥」:許哥,一樓的房間給您收拾好了;許哥,設備正在路上,明後天就到;許哥,金融公司的人又來了,說等著和您當面談。許文革卻未做答覆,或者他說話了但卻說得虛弱乏力,因此一牆之隔的杜湘東無法聽到。又過了片刻,院兒門口響起一陣鞭炮聲,大概是兄弟們要給許哥「衝衝喜」,但許文革反而被硝煙味兒嗆得一邊大喘,一邊鏗鏘地咳嗽起來。聽那歇斯底里的架勢,恨不得肝兒都快從嘴裡吐出來了。於是劉秋穀就罵人,接著鐵門一關,院兒裡詭異地安靜下來。 其實從同學那裡得知,劉秋穀還在城區東三環租下了一套正經八百的商用房,專供公司的財務部門以及一個高薪聘請的「職業經理人團隊」使用,但杜湘東預感,許文革出獄以後不會去那裡。現在看來,他的直覺無比準確。而之所以選擇這樣一個偏僻、簡陋的地方落腳,原因恐怕只有一個:第六機械廠就在附近。順著柏油馬路面朝東,透過新世紀以來越發濃郁的霧霾,隱約就能望到廠區破敗的主樓了。蘇聯式樣的尖頂如同鬼船的桅杆,無根無據地懸浮在半空之中。杜湘東還記得,曾經有女工在那棟樓裡合唱《山楂樹》: 「我卻沒法分辨,我終日不安, 他倆勇敢和可愛呀,全都一個樣……」 現在倆人一個死了,一個回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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