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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第十六章

  後來在杜湘東的印象裡,幾乎是剛吃完豬下水,劉芬芳就病倒了。其實也沒那麼快,而是又過了幾個月,對許文革的監視超過一年以後。覺得快,只是因為生活太過重複,仿佛許多天都合併成了一天。那是個暮春的晚上,杜湘東騎著三蹦子回來,看見冷飲攤空著,電喇叭還在播放《從頭再來》。他以為劉芬芳是回去取什麼東西了,便跨下車,慢慢往家走去。開門拉燈繩,赫然就見床上橫著一具軀體,身下滿滿的血,把褥子都洇了一大片,整個兒人好像躺在了一朵豔麗的紅花上。這時劉芬芳還有意識,她滿臉煞白,眼睛瞪得撐大了一倍,顫聲說:「我這是怎麼了?本來就想躺會兒,一躺就起不來了。」

  杜湘東把她橫抱起來,沖到屋外去喊人。七手八腳送到醫院,劉芬芳已經昏迷不醒。折騰到後半夜,醫生才從急救室出來,說是子宮肌瘤長得不是地方,引發了大出血。又劈頭蓋臉責備杜湘東:「一個常見病,怎麼拖到現在才來?她糊塗還是你糊塗?」這時杜湘東想起來,以前劉芬芳曾經說過小肚子疼,但因為圖便宜,去了一家「免費門診」的婦科醫院,結果真正的毛病沒查出來,反倒向她兜售五花八門的補藥,還號召她做個吸脂隆胸。劉芬芳被那些價目表嚇著了,此後疼也忍著,再不敢看病,就生生拖成了今天這樣。

  現在後悔也沒用,人家說怎麼辦就得怎麼辦。醫生建議切除子宮,「你們這個歲數也用不上了,對吧?」杜湘東滿頭大汗地簽了字。沒想到剛做完手術,劉芬芳又開始了更加洶湧的出血,直接被轉進了ICU。昏迷,搶救,再昏迷,再搶救,半個月之內下了兩次病危通知,最後總算撿回一條命來。陪床期間,杜湘東的腦子都是空的,但只要一閉眼,仿佛就看見劉芬芳已經死了,她的靈魂正坐在一朵巨大而鮮豔的紅花上跟他告別。直到接到通知可以辦理出院,他才意識到了一個比大出血更加迫切的問題:下崗職工劉芬芳是享受不到報銷政策的,而重症監護室每天的花費就得上萬,還有手術、護理、進口藥……再掏出存摺一看,倆人的積蓄也許還不夠這趟住院的零頭。

  身為一名窮人,杜湘東不免犯起了所有窮人都會犯的嘀咕。醫院為什麼沒跟他商量過費用問題,難不成是專等著一併算總賬?這兩年有很多類似的新聞,最誇張的一起是病人醒來一看賬單,直接就從樓上蹦下去了。但不管怎麼嘀咕,他這輩子也沒欠過誰的,更何況人家畢竟救了老婆的一條命。杜湘東咬咬牙,滿臉悲壯地走向結賬窗口。那一刻,他幾乎做好了跪地哀求的準備,求人家寬限他一些日子,讓他回家去湊,去借。他還後悔今天沒穿警服,假如穿了,人家或許不會懷疑他存心賴賬——那身「皮」也就這點兒說服力了。

  但和他的表情相反,收費的小姑娘一臉輕鬆:「該出院您就出唄。」

  「不是還得結賬嗎?」

  「不是早就結了嗎?」

  杜湘東幾乎懷疑自己幻聽了。小姑娘怕他不相信似的,又找出一疊機打單據,從窗口遞出來。林林總總上百項開銷,總額比他估算的更多,已經超過了二十萬。每張單據都蓋著個「結清」的大紅章。那麼是誰交的錢?劉芬芳他二姐?可他還沒來得及把劉芬芳生病的事兒告訴她家裡人。自己那個單位?可別提警察家屬了,就連警察的醫療福利都少得可憐。要不就是同學、同事、老所長和老吳?那更不可能。人家就算願意幫他,也沒必要連個招呼都不打。杜湘東做著假設隨即否定了那些假設,窗口裡的小姑娘卻又補充說,在劉芬芳住院的第二天,他本人的那點兒押金就用完了,醫院本想催促續費,替他交錢的人恰好來了。人家還留下話,費用不必擔心,更不必再為錢的事兒打攪病人家屬。

  最後總結:「您交了個好朋友,要不就是有個闊親戚。」

  這時杜湘東才想起一個常識。他再次翻開那疊單據,從裡面抖落出一張銀行刷卡憑條。簽名欄上的字跡歪歪扭扭,稚嫩得像個小學生,赫然寫著「劉秋穀」。

  劉秋穀背後,當然是許文革。原來是許文革。居然是許文革。

  但最讓杜湘東驚愕的還不是許文革替他結賬這一事實,而是:許文革又是怎麼知道劉芬芳生病,怎麼知道他們看不起病的?難道在很早以前,甚至早到了許文革出獄的那一天,他的行蹤就已經暴露在了對方眼裡?難道這一年來,當他監視許文革的同時,許文革也在監視著他?杜湘東的大腦艱難地轉動起來,思考著上述推測的可能性——答案是肯定的。他不是一塊當刑警的料,面對的卻是一個傑出無比的逃犯。

  但許文革不僅沒有戳穿他,反而允許他作為影子纏繞在自己身邊。杜湘東的狀態的確就像許文革的影子——自以為躲過了光照,其實早被一覽無餘。在俯瞰他、揣摩他、戲耍他的過程中,許文革一定享受到了巨大的快樂。而和杜湘東那拙劣的監視相比,許文革的反向監視無疑要來得更加隱蔽,更加高效,也更加全天候。當杜湘東溜著牆根往小院兒裡探頭探腦時,他那副可笑的模樣也許正被許文革用望遠鏡和攝像頭窺視著;當杜湘東疲憊不堪地行駛在回家的路上,許文革的手下也許正在開車跟蹤著他那輛同樣疲憊不堪的帶棚三蹦子。於是杜湘東那窘困的日常生活無處可藏,又被在第一時間彙報給了許文革。而劉芬芳這一病,就把許文革對他的俯瞰、揣摩和戲耍推向了高潮。在勝負已定的局面下,還有什麼比施捨仇人更讓人滿足的報復方式呢?杜湘東甚至相信,當許文革授意劉秋穀去結賬時,他會真誠地認為自己是高尚的。他們那個階級的人就是這樣,一旦擁有了錢能買到的所有東西,接著想要購買的就是那些沒有明碼標價的東西了——比如「高尚」。

  不能讓他——以及他們丫的得逞,杜湘東想。他雖然接受了自己的卑賤,卻不承認許文革有資格高尚。他不需要墓誌銘,也拒絕給對手頒發通行證。

  幾天之後,杜湘東再次出現在了那座小樓院外。此刻他已經沒必要進行多此一舉的偽裝,就那麼敞露著頭臉,大大咧咧地跨坐在三蹦子上。星期天上午是許文革難得出門的時刻,這個規律在為期一年的蹲守中從未失效,今天也不例外——當斜對面的那家小髮廊拉開窗簾,更遠處的幾家飯館樂聲大作,眼前的鐵門豁然而開。奔馳車緩緩駛出,在《兩隻蝴蝶》和《老鼠愛大米》的伴奏下開上了這片城鄉接合部裡唯一寬敞點兒的水泥路。根據以往的經驗,如果它沿著水泥路拐上國道,那就別想追上了,所以杜湘東剛看到自己的投影在鋥亮的車身側面一晃而過,立刻也把油門擰到了底。但他卻不是從後方跟蹤,而是劃了個弧線,往車頭的方向包抄了過去。

  幾秒鐘後,市場街上的人們都看見了有驚無險的一幕:奔馳車正在提速,突然從斜刺裡鑽出一輛破爛無比的帶棚三蹦子,它嘶吼著顛簸著,前座上的騎手還聳起肩膀,做出了衝刺的姿態,幾乎要一頭紮到汽車輪子底下去。緊接著是一聲尖利的急刹車,碩大無朋的奔馳車總算停住,車頭距離三蹦子才不到半米的距離。奔馳車的司機開門跳下來,臉嚇得煞白,火氣倒挺大,他上前推了杜湘東一把:

  「作死呢你?」

  杜湘東一躲,順勢抓住對方的胳膊一扭,便讓那個二十多歲的壯小夥子低頭彎腰動彈不得。人是老了,總算功夫還在,所以這次亮相還稱得上威風。他壓著胸口的喘,儘量利索地從三蹦子前座上跳下來,這才推開司機:「沒你事兒,我找許文革說話。」

  這麼說時,他已經看見了從奔馳車後排座鑽出來的許文革,還看見了從小院兒裡飛奔而出的劉秋谷和一群小夥子——那些人手裡都有傢伙,有的拎著扳手,有的攥著改錐,有個快兩米高的胖子居然扛著一幅千斤頂。天知道這些傢伙是正在修理機器還是準備修理人,但毫無疑問,如果再動手,饒是當年的杜湘東不出半分鐘也得趴下。一力降十慧,板兒磚破武術,越是練過的人越懂得這些道理。

  然後,他聽見許文革叫了一聲:「杜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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