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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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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笑了:「我們療養院的門檻也挺高的,哪兒能說去就去。」 說完撇下杜湘東,靠窗去打電話。說不幾句,轉過身來:「客戶表示,費用不成問題。只要老人去了,我們就能安排陪護,還能組織專家會診。咱們收拾收拾吧。」 杜湘東腦子嗡了一聲:「一個大活人,你們哪兒能說弄走就弄走?」 「瞧您說的,好像我們是個強制機構。其實聽鄰居說,您才是個警察吧?那我們就向您這位警察同志彙報一下。走之前當然得辦手續,但您不是老人的家屬,也不是法定監護人,所以手續不是經過您來辦。幸虧不是還有單位嘛,現在那位客戶已經去找廠裡了,只要廠裡同意,就是符合相關規定的。而說到底,這一切的大前提,還得是老人自己同意過去……」醫生說著又笑了,這時便有護士拿出一本宣傳畫冊,平鋪在桌前,向姚斌彬他媽展示療養院的硬件和軟件——陽光套房、綠地水系、護理團隊、康復中心;而醫生的口氣循循善誘,又像是在探討一個多此一舉的話題,「崔阿姨,您想住到那裡去嗎?」 姚斌彬他媽把眼睛從畫冊上挪開,看向桌上的一副相框,沒聽見似的。 醫生又道:「您說句話。再好的地方,也得願意去才是真好。」 姚斌彬他媽仍失著神,眼睛也沒轉一下。 這時樓下又傳來了關車門的砰砰悶響。杜湘東探向窗外,便看見了那輛奔馳轎車,車上下來兩個人:一個是禿頂,從上往下看去好像一隻鱉,另一個滿頭黃毛,好像一朵菊花。菊花與鱉腳步急促,噔噔噔地跑上樓來。走在前面的禿頂男人大概是個領導,雖然廠子停工,可編制還在,那麼「班子」就得維持運轉。鄰居們見了他,紛紛撇嘴,而禿頂也並不指望受到歡迎,自顧自地走進屋裡,表演起來。他先對姚斌彬他媽噓寒問暖了一番,然後宣佈,崔大姐去住療養院,「這是一件好事」,雖然廠裡「也捨不得」,但是「為了您著想,態度是十分支持的」。這麼說時,他身後的年輕人卻往杜湘東身邊挪過來。這人穿得花裡胡哨,兩隻皮鞋鋥亮,步伐卻踩出了強弱對比極其鮮明的切分音。對視一眼,面無表情,但杜湘東認出了小瘸子,小瘸子也認出了杜湘東。其實早該想到的,小瘸子就是劉秋谷,許文革從礦井底下背出來的那個孩子。他截了肢,但又踩著一條假腿站起來了。除了這條腿,他從打扮到神色都是一幅「小開」模樣:輕狂、淺薄、在河南的底色上時著韓國的髦。 劉秋穀的目光在杜湘東臉上停留片刻,突然變得冰冷。隨即,他故意忽略了杜湘東,轉而和醫生討論起了療養院的費用問題。醫生說,具體數目他也不清楚,做報價單是財務的事兒,但劉秋穀仍要響亮地追問:「大概多少,一年二十萬?三十萬?」 「差不多吧……基本費用三十萬足夠了。」 「有沒有更高檔的?我們掏雙份兒,能再多幾個人伺候著嗎?」 他也在表演,不僅演給鄰居們看,還演給杜湘東看。而在鄰居們波瀾蕩漾的感歎中,在杜湘東的沉默中,姚斌彬他媽卻突然說話了:「我不去。」 醫生以為自己聽錯了:「您說什麼?」 姚斌彬他媽重複:「我說我不去。」 禿頂男人也替她著急起來:「這算怎麼話兒說的,您看……」 劉秋穀這才慌了神。把姚斌彬他媽「伺候」起來,這一定是許文革交待的任務,任務完不成,就是辜負了救命之恩。縣城版的霸道總裁演不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孩子般的委屈,他走近姚斌彬他媽,哀求道:「嬸子,別呀,咱再商量商量?」 姚斌彬他媽瞥他一眼:「我不認識你,跟你商量不著。」 那麼跟誰商量?眾人又都看向杜湘東。杜湘東的心沉了沉,很想歎口長氣。他也靠到桌前,俯身蹲下去,看著姚斌彬他媽的眼睛。 「這是許文革接您來了。」他梗著嗓子,輕聲說。 女人似是一震,把手探過來,抓住了杜湘東迎上來的手:「我知道我該去,老麻煩你,我也不好意思。但我就怕一件事。」 「您說。」 「我怕姚斌彬回來找不著我,著急。」 「姚斌彬他……」 「杜管教,不瞞你。」女人舔了舔嘴唇,「姚斌彬他有罪,跑了,去山西了。」 她雖然還記得姚斌彬和許文革,但腦子裡的事實卻都亂套了,張冠李戴了。也正是女人的這句話,讓杜湘東不得不相信了醫生的判斷。他緊緊握了握女人的手:「我還常來呢,碰見姚斌彬,就讓他找您去。」 姚斌彬他媽就閉了眼,把身子往後一靠,一副任憑處置的姿態。人們松了口氣,各自行動起來。醫生指示護士到救護車裡去搬輪椅,劉秋穀接過幾張表格唰唰簽字,禿頂領導動員群眾,現場開了個小規模的歡送會。床單被褥換洗衣服都不用帶,療養院裡有現成的,只要把證件、藥方等小件物品揣進一個牛皮紙袋,就算收拾停當。住了一輩子的地方,走時原來如此簡單。嘰喳忙亂之際,姚斌彬他媽和杜湘東一個坐,一個蹲,倆人手還握在一起。 終於,女人被攙扶起來放進輪椅。她回頭又找杜湘東:「看我去,啊。」 杜湘東說:「看您去。」 姚斌彬他媽被簇擁著推下了樓,門外的喧嘩逐漸減弱,直至陷入靜謐。杜湘東卻一動不動,還蹲在地上。十幾年了,這間小屋幾乎和他頭次來時一模一樣。因其不變,也就掩埋了那些深夜痛哭的悲聲與皓首枯坐的身影。對於杜湘東而言,這兒就像一個避風港,可以把那些困頓和屈辱隔絕在外,而現在,避風港即將垮塌。 窗外起了風,陽光肆意橫行,鋪天蓋地的流雲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掠過。杜湘東心裡突然起了個念頭。許文革,老徐,他們都是撲在塵土裡也身上帶光的人,而在此前的那些年裡,他本人的存在價值仿佛僅僅是為了陪襯「他們」,以顯示「他們」才是強悍的、磊落的、高尚的——所以他才會長久地憋悶,憋悶得讓他忘了自己也是能發光的。現在,他必須做點兒什麼了。他得換個角色,還得向他所處的世道討個說法。況且他想幹的事兒還不僅僅是為了他自己。杜湘東往身旁掃了一眼,看見桌子底下倒扣著一個簡陋而古舊的相框。這東西一直擺在桌角,而方才走得倉促,落在地上竟無人察覺。相框裡插著一張黑白照片,中間的女人四十多歲,面龐清秀,眸子閃亮,在她身後一左一右,站著兩個身穿工人制服的稚嫩青年。姚斌彬死了,許文革還活著。姚斌彬的一條命,換來了許文革的重新做人。這公平嗎?雖然姚斌彬毫無怨言也不可能再有怨言,但杜湘東還是要問,這公平嗎?有了這句發問,杜湘東就不感覺自己是孤獨的了,他還多了一個同伴,那人是姚斌彬。 他把照片從相框裡抽出來,揣進上衣口袋。離開之前,他朝窗子的方向凝視片刻,點了點頭。那透亮的虛空裡,似乎有個姚斌彬對他似笑非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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