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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杜湘東吼了一聲,卻不雄壯,好像掐著嗓子嘶鳴。他扒在輪胎上的腳還抽筋兒似的一蹬,大切諾基紋絲不動,屁股底下的自行車先歪了,令他一個踉蹌翻倒在地。刑警同學沒再出聲,從大簷帽底下冷冷打量著他。杜湘東叉腿坐了片刻,跳起來,一邊劈啪拍打屁股,一邊要過紙筆,也不回辦公室,趴在汽車鼻子上寫了一份證明。世事真是一環套這一環,跑了趟山西,還牽扯出了這麼多案中案。他是第二次給人作證了,不過這次晚了。許文革活著,老徐卻死了,還是死在一個小毛賊的手裡。杜湘東一邊寫,一邊心就疼了起來。他還感到喘不過氣,得不時撫著胸口往下順順。用了兩張紙,總算把該說的話說清楚了。同學接過材料,替杜湘東把自行車扶起來,仍未言語,走了。

  過了倆月,老徐的噩耗漸漸在他心裡淡了下去,另一件事卻接踵而至。

  杜湘東仍保持著探望姚斌彬他媽的習慣。好像腦子裡藏著一枚鬧鐘,走得不准,但卻遲早要響,敦促他去例行公事。而最近幾趟過去,便在那個十幾平方米的房間裡嗅到了別樣的氣息。先是每次進門,都覺得屋子乾淨了,摸摸窗臺櫃角,連北方城市難以避免的浮土也不見了;其次是盛米的塑料桶、裝菜的竹筐總會滿滿當當的,甚而還有水果,並且不是附近菜市場裡的尋常貨色,無論蘋果橘子都大而飽滿,打了一層鋥亮的蠟。

  對於這些變化,杜湘東向姚斌彬他媽打探過。得到的回答是:「他們送來的。」

  這個說法無疑過於籠統,但也是標準答案。隨著越發地老了、虛弱了,這半年來,姚斌彬他媽仿佛失去了辨人的能力和興趣。從她嘴裡幾乎聽不到完整的人名,而是用代詞指稱一切:我,你,他,他們。我還不餓。你來了。他把我的暖壺踢翻了。至於這裡的「他們」,可以是廠子的工會,也可以是街道乃至區裡的福利機構。跨了世紀以後,國家貌似從捉襟見肘的窘境裡緩了過來,就連對於原先被刻意遺忘的困難群體,也能騰出手來照應了——可惜往往也就是一陣風,為的是配合什麼檢查什麼活動。

  當然,「他們」還可以是別人。杜湘東又問:「他們是誰?」

  姚斌彬他媽便吃力地歪著腦袋,半晌才答:「他們就是他們。」

  問也沒用,再問就是故意逼人了,杜湘東不忍心。而他倒存了一絲懸念,想看看「他們」還要怎麼表現。橫豎也沒事兒,他去得更勤了。那天又是週末,杜湘東騎著破車來到六機廠家屬院,一進門,就見姚斌彬家的樓下停了一輛救護車,卻不打閃燈,也不嗚哇亂叫。當年翻撿垃圾的老太太早不知哪兒去了,接替她的是個中年婦女,脾氣倒比前任隨和,看見杜湘東,點頭招呼:「來啦?」

  杜湘東說:「來啦。」說著瞥瞥救護車。

  婦女便意味深長地說:「崔大媽命好。」

  那一刻,杜湘東魂飛魄散。在窮人的語境裡,死得痛快或者死得不破費,就算「命好」了。他不敢多問,三步兩步上樓,便看見姚斌彬家門口圍了一群人,正伸著脖子往屋裡觀望。掀開布簾子,又露出幾個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圍著姚斌彬他媽或問詢或安撫,手上還操練著一些儀器。姚斌彬他媽卻安然無恙,像無數個日子一樣坐在桌前,神色出離。見到杜湘東進來,她才開口:「你跟他們說說。他們問的我都不懂。」

  杜湘東既問姚斌彬他媽,也問醫生護士:「讓我說什麼?」

  一個中年醫生接口道:「你是她的監護人?」

  杜湘東搖頭:「她又不是孩子。」

  「聽鄰居說,這些年來,你一直在照看她?」

  「也是得空兒才來一趟。」

  「請介紹一下她的生活情況吧。」

  「很簡單……睡覺起床,燒水做飯。吃的我都提前備好了,菜儘量買存得久的,土豆大白菜什麼的。得按時吃藥,所以我寫了個紙條,貼在桌子上。以前她還自己去拿藥,後來懶得動窩兒,我就得勤著點兒檢查她的藥瓶,快沒了就替她跑趟醫院。像上廁所和洗澡這些事兒,對她來說很麻煩,不過練了這麼多年,基本上自己也能做了……我原先工作挺忙的,靠我一人肯定不行,還是多虧了鄰居們。」

  他說完,看看屋外。鄰居們紛紛點頭,附和杜湘東,有的說「在偏癱的裡面,她這樣兒的算好的啦」,有的說「崔姐這人好強,很少給人添麻煩」,還有的沒等誰來表揚,先客氣了起來,「這不應該的嘛,街裡街坊的」。一時間煥發了這年月這環境裡少見的脈脈溫情。

  然而問的人可不滿意。一個護士撇嘴道:「怪不得這麼瘦,光吃土豆白菜了。」

  立刻有人頂她:「你查查我們的工資條兒,想吃鮑魚你給買去。」

  另一個護士說:「老人身上都有味兒,估計半個月也洗不上一回澡。」

  又有人說:「別說她了,我們都這習慣。你聞聞我,我也有味兒。」

  杜湘東把話頭轉向醫生:「你們又是哪個醫院的,誰通知你們來的?」

  對方回答,他們不是醫院的,而是城北一家療養院的。有客戶預交了費用,讓他們上門給崔麗珍做一次家庭體檢。那家療養院杜湘東也聽說過,在電視和報紙上都打過廣告,據說是按國際標準建的,價錢自然也是國際標準。醫生又把杜湘東往屋角拉了拉,低聲問:「那麼老人發病之前,您還觀察到什麼症狀沒有?」

  杜湘東說:「她是老病號兒,認識我之前就中風了。」

  「我說的不是中風。」

  「還有別的毛病?」

  「對,我們懷疑她得了阿爾茨海默症。」

  這個洋詞兒把杜湘東唬住了,他嚴峻地看著醫生。

  醫生解釋道:「也就是老年癡呆。當然,按照你的說法,老人不是還能基本自理嘛,這說明情況還不算太嚴重。不過她現在的生活環境……確實成問題,醫療條件也跟不上,很不利於進一步檢查和治療。說句不好聽的,等徹底糊塗了就晚了。所以我的意見是,立刻讓她到療養院先住下,再由院方安排就醫。」

  「你們想把她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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