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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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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他這麼反問,劉芬芳就沒話好說了。也許她還在心裡做了一番權衡:比之于奮發的杜湘東,墮落的杜湘東才是適合於當丈夫的。況且一個窮人,能在墮落這事兒上擁有多大的資本和想像力?畢竟不賭嘛,畢竟不養女人嘛,畢竟還知道給家裡幹點活兒嘛。那麼墮落就何止是天賦人權,簡直是值得提倡的了。而劉芬芳沒話好說,杜湘東也就失去了對墮落進行深入闡述的機會。那種反思只能在暗地裡進行:如果說以前墮落,是因為不知道許文革身在何方,那麼現在墮落,不妨可以算是他為了適應「許文革回來了」這一現狀所做的努力。表面上是同一種墮落,骨子裡卻有不同的內涵。 如此說來,即使到了今天這步田地,許文革仍然還在縈繞著他,糾纏著他,改造著他?這個發現將杜湘東嚇出了一身冷汗。 而此後的兩件事,讓他不得不承認確實如此。 第一件事發生在半年以後。那天晌午,杜湘東照例出門,自行車後座的魚竿上挑了一隻等待收納戰果的塑料袋,迎風一抖,如同旗幟,上書五個大字:維納斯婦科。這陣子劉芬芳在鬧婦女問題,小肚子疼,正好聽說縣城有家私營醫院開業酬賓,免費門診,便去看了一趟。杜湘東騎過看守所正門,忽聽有人叫他。那聲音鑽進耳朵裡,既刺耳又隔閡,偏又似曾相識。一歪頭,就看見門前停了一輛「大切諾基」,車裡跳下了那位上警校時總跟他較勁的同學。同學還在幹刑警,因為破過幾樁震驚全國的大案,現在已經升了某個城區刑偵支隊的一把手了。這些消息也是在新聞裡得知的。 杜湘東溜車過去,像狗撒尿似的一腳蹬在「大切諾基」的輪轂上,用同學當年的口氣打招呼:「喲,稀客呀。」 然後他才眨了眨眼,略感茫然。這位身居要職的故人怎麼會來找他,並且看那架勢,還是專程下鄉來找他。而自從提拔到領導崗位,同學就學會了收斂傲氣,或者說,反而沒必要傲氣了。他笑笑,和杜湘東握手,話說得既親熱又責備:「打電話你不在辦公室,找你們所長也不知你在哪兒。都什麼年代了,你也不配個手機。」 杜湘東幹硬地迸出幾個字兒:「你要幹嘛?」 同學繼續笑道:「找你核實個事兒。那事兒你可能不想提,但也請擔待著。當年為了那個叫許文革的逃犯,你不是跑過一趟大同嘛……」 杜湘東更加幹硬地打斷對方:「那案子早結了。沒結之前,你們不也撒手不管了嗎?」 同學道:「我想說的也不是許文革,而是你找許文革時,我給你介紹過一個當地的警察。他帶你去查過線索,還跟你一同進過礦區。這人你還記得吧?」 杜湘東與同學對視,眼前浮現出一個人影。那警察瘦高駝背,滿臉通紅,渾身髒兮兮的,當初剛見面,他就自我介紹過,姓徐,不過後來竟忘了人家的稱呼,只記得長相如同一隻蹦躂在土裡的大蝦米。杜湘東這輩子唯一一次過了把刑警的癮,正是在那個老徐的陪同下完成的。追許文革時,如果不是老徐把他拽出了礦井,沒準兒命都送了。 見杜湘東遲疑著點頭,同學就一股腦兒地說開去。他說老徐以前是省裡有名的破案能手,門路廣,腦子活,關鍵時刻反應奇快,不止杜湘東,就連他本人也承蒙老徐救過一命。當時是到山西抓一個搶劫犯,刑警同學在路邊攤上看得真切,撲上去就要按人,沒想到對方從懷裡掏出一把鳥銃,頂住了他的臉。正在這個當口,一旁策應的老徐及時趕到,一把攥住鳥銃,把槍口抬向天上,不僅救了警察,也沒傷及群眾。 只可惜這樣一條漢子,卻在最不應該的地方翻了船。他很早離婚,前妻和女兒住在太原,女兒升初中那年,因為沒戶口,得交一筆擇校費,但窮警察又怎麼交得起。恰好有個認識的生意人說能聯繫上省城重點學校的領導,還說擇校費可以由他先墊著。雖然知道天上不該掉餡兒餅,但因為常年感到對不起女兒,老徐也決定把錢借了再說。沒過多久,便發現那生意人身上還背著一起傷害案,是討債時指示黑道把人手剁了。對方求老徐放他一馬,老徐不答應,依舊抓人。到了牢裡,那人就反咬一口,揭發老徐勒索、受賄。雖然打了借條,又是在不知案情的狀態下拿的錢,但追究起來仍屬犯忌,於是老徐被從一線調離,找了個閒職掛著。 這一掛,就掛了七八年。但卻閑不下來,不光許文革這個案子,地方上再有什麼棘手的案情,仍會抽調老徐幫忙。老徐也不拒絕,他也許還幻想著上面既然用他,那就還有被「摘下來」的可能性。結果到了上個月,就出了事兒。鐵路警方要端掉一個列車上的盜竊團夥,知道老徐熟悉地形,請他在大同段配合一下。但前兩個站點收網過早,又沒把人都抓住,餘下的案犯被逼紅了眼,剛看見身穿舊警服的老徐上車,就有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迎了上去,照著肚子攮了一刀。老徐把眼一瞪,說聲「小兔崽子,拳頭還挺硬」,隨後一頭栽倒。等送到醫院,發現肝臟被捅破了,又搶救了半個月,終於沒救過來。 老徐死前,斷斷續續還有意識。這時上面想起來,還有一位得力幹警正被「掛著」,於是位復原職,立功嘉獎。以前的領導趕到醫院,把那份決議逐行逐句地念給老徐聽,上面列舉了老徐從警生涯的諸多事蹟,倒像提前念了一份輝煌的悼詞。剛念完,老徐便昏了過去,過了片刻又自己醒了過來,對領導說:「還差一條呢。」 領導手忙腳亂地問:「差哪條?」 老徐說:「我還拒過賄。」 聽到這話,領導就有點兒尷尬,問:「還有這事兒?」 老徐就把何時何地拒過賄說了。聽著同學複述,杜湘東也想起了當年他和老徐坐在洗浴城包間裡的情形:倆警察一左一右,中間夾著煤礦老闆和幾疊現金。 刑警同學收尾道:「憑他以前破過的案子,足夠當個省級以上英模的,但非要在材料裡添上一條拒賄,就有點複雜了。沒過幾天,老徐就突發大出血去世了,所以這事兒算是他的遺願,領導沒法兒拒絕。可他又在錢上有過紕漏,而且當年告他的人還放出來了,怕就怕再咬起來,打了英模的臉也打了組織的臉,那樣影響就惡劣了。最後上面給出意見,一定要對老徐的說法再做核查,只有證實了才敢往材料上寫。他們省廳的人先找到了我,讓我私下跟你瞭解一下,你們當年到底拒沒拒過賄,當時老徐又是個什麼反應……」 「我能證明。」杜湘東說,「有人行賄,老徐拒了。」 「你呢,也沒拿?」 「他都凜然成那樣了,我怎麼好意思拆他的台。要不是他,我還真不好說。」 「你實事求是就行,不必……」 「怎麼著,山西那邊信不過老徐,你也信不過?」 「我說的不是他,是你。沒必要再踩自己一腳,據我所知,你也不是那樣的人。」 「那你看我是他媽哪樣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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