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借命而生 | 上頁 下頁
三六


  然後他的胳膊被人拽住,往反方向拉著。直到此刻,杜湘東的身體還在前沖,甚至想要甩脫抓住他的那人。很遺憾或者很幸運,他沒做到。對方使出了擒拿手法,並且比他所掌握的更加嫺熟:一手扣住上臂,一手夾住頭顱,拖扯著他往洞外跑出去。

  五米,十米,十五米,二十米,他與許文革的距離重新拉大。回頭再望,那個黑影在巷道深處拐了個彎,令人絕望地消失不見。而當一個魚躍沉重地摔在洞口之外,他才看清了強行把自己挾持出來的人。是大蝦米般的警察。倆人躺在地上喘氣,像兩條離了水的魚。然後杜湘東又想跳起來,卻被一個掃腿撂倒。

  對方吼道:「你他媽想立功想瘋啦?」

  杜湘東吼了回去:「我他媽不是為了立功,你懂個屁。」

  對方再吼:「甭管為什麼,搭上條命就是不值。」

  吼完,大蝦米般的警察卻不再看杜湘東,而是站起身來,走向一旁的副礦長。後者呆若木雞地瞪著洞口,兩眼凸了出來,肩膀打著哆嗦。大蝦米般的警察推了他一把:

  「打電話去。」

  「現在不能。」副礦長搖頭。

  大蝦米般的警察揚手抽了他一個嘴巴:「你們還想瞞幾回?」

  出人意料,副礦長也抬起手,抽了自己一個更加響亮的嘴巴,隨後道:「你要打電話盡可以去打,沒人攔你,不過打也沒用。這礦隨時會塌,如果真塌了,等外面的救援趕到,井底下的人早埋了。所以現在只能按我們礦上的辦法來,你們警察幫不上忙。」

  這時在倆警察眼裡,副礦長好像換了個人,絕非不久前那個只會說套話的工頭了。他陰沉著臉,轉身去向幾個老礦工詢問情況,三言兩語,可以得知:煤礦採用皮帶傳送和礦車運載兩種方法結合,井下的最底層用皮帶,將爆破開採的煤塊運送到深約一千米的中轉站再裝進礦車;此時礦裡還有二十多人,恰好正在那個中轉站等車;因為離地面並不太遠,這些人本來是可以沿著軌道爬上來的,但現在還沒人影,估計是被震落的石塊擋住了去路。綜上所述,現在要做的,就是先有幾個人帶著工具下去,在礦井全面塌方之前開出一條生路。如果趕得及,井下的人或許還有救,如果趕不及,那麼很可能連救人的也被壓在底下。因此再開口時,副礦長的啞嗓子裡好像含了塊滾燙的鐵,他環視那一圈黑黝黝的、只看得清兩眼反光的礦工,問:「誰沒老婆孩子?」

  沉默之中,便有兩個人站了出來。片刻又出來兩個。又有一人嗚嗚乾號兩聲,也往前邁了一步。副礦長拍拍那人肩膀,脫了上衣往地上一摔,順手抄起一柄鋼釺:

  「我也下過井,鬼門關上走過都是兄弟。出發吧。」

  幾條沒家沒業的漢子發一聲喊,跟著他往礦井深處走去。留下的七八個人各自找好崗位,準備接應工作。等那支敢死隊消失在礦燈照射不到的角落,巷道變得出奇的安靜,它空洞、深遠、寒冷,只有偶爾飄出的細小的斷裂聲提示著人們懸念還在繼續。而原本壓在杜湘東心頭的那個懸念則被囊括進了一個更大、更緊迫的懸念之中,那是千鈞一髮,那是生死攸關。他連重新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像狗一樣伏在地上望著洞口,手指摳進混著煤渣的泥土,似乎指尖所能感受到的最微小的震動都能讓他肝膽俱裂。

  大概過去了多久?五分鐘還是十分鐘?杜湘東腕上手錶的秒針均勻地數著格兒,每一格所代表的時間流逝都像包含了人的一輩子那樣漫長。大約在某一秒即將結束、新的一秒即將開始之際,他仿佛看到秒針頓了一頓,好像時間本身也猶豫了、躑躅了。隨後他才意識到那是地殼震顫導致的視覺錯亂,在接踵而至的轟鳴中,他看到巷道裡塵土飛揚,寥寥幾盞礦燈像暴雨裡的螢火蟲一樣墜落隕滅。石塊無規則地落下,轉眼埋住了洞口。身邊的礦工紛紛跪了下來,捶胸拍腿地痛哭或者指天對地地怨罵。沒救了,這是從常識以及人們的表現中得出的判斷。這將是一起震驚全國的特大礦難,一口氣吞噬了三十多條人命,其中包括原本被困的二十餘人和六名前往營救的敢死隊員,以及一名逃犯。

  直到次日清晨,上述事實在杜湘東的頭腦之中還是事實,就像他瘋了似的扒著抬著、把他的兩手磨得鮮血淋漓的石塊一樣篤定、堅硬。大蝦米般的警察終於還是跑回辦公樓打了電話,救援部隊是在淩晨五點趕到的。來了兩個連,一個連是工兵,就地開始挖掘,另一個連是武警,負責封鎖現場。煤礦老闆始終沒露面,聽說連夜去了北京,至於是去躲風聲還是找門路,那就不得而知了。

  副廠長以外的幾個工頭被迅速「控制起來」,杜湘東和大蝦米般的警察也被帶到一個單獨房間裡接受問訊。從「有關部門」的口中,杜湘東也得知,本次礦難像許多追悔莫及的災禍一樣並非偶然,原因大致有三:第一,為增快開採進度,該煤礦在爆破中使用了高爆炸藥,且裝藥量遠遠超標,每個工作面上的炮眼數量也超標;第二,為節省成本,該煤礦在建設過程中使用的鋼樑規格卻不達標;第三,該煤礦於兩個月前曾發生過一次塌方,還死了人,本該停業整改,但不知為何沒有執行。礦上的人竹筒倒豆子,交代的內容幾乎可以立刻形成材料上報,相比之下,來自警察的側面印證倒顯得無足輕重了。

  一個工作人員這才想起來問:「你一個北京警察,到礦上來幹什麼?」

  杜湘東正待回答,卻見一個軍人急匆匆跑進來,對那人耳語兩句。一瞬之間,在那張僵硬得平板一塊的臉上,浮現出了也許是這個小官僚所能傳遞的最為豐富最為複雜的表情:狂喜、驚訝、慶倖、難以置信、迷惑不解……而當對方把消息轉告給他之後,同樣的表情也在杜湘東臉上重演了一遍。沒過多久,隔壁和走廊裡各種身份的人們爆發出了連鎖式的歡呼,尤其是那些礦工,他們再次號啕大哭起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