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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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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又熬過半個小時,杜湘東便拍了拍手站起來,宣佈:「到礦裡看看吧。」 這時,副礦長就有點兒不情願了。他愣了愣,嘀咕道:「不是說好了來看看,打個轉就走嗎?您二位到底要幹什麼?」 事到如今,也就沒必要藏著掖著了。杜湘東直言以告,他懷疑礦上有個逃犯,因此需要副礦長做的,是以下兩件事情:第一,把他帶到礦工從井下返回地面的通道附近,再提供一個隱秘的觀察場所,保證他可以辨認每一張經過的人臉而不被發現;第二,嚴格保密,切勿聲張。本來還可以責令副礦長把工人們集中起來,一一點名排查的,但之所以沒有選擇那個方案,還是害怕打草驚蛇。說實話,他壓根兒不信任這位連死了人都敢瞞報的煤礦管理者。而對方聽完,並未露出多麼意外的神色,只是響亮地嘬了幾聲牙花子,好像在害牙疼。對於運營一所煤礦有可能面對的各種麻煩,這位副礦長仿佛早已習以為常。他考慮的是如何渡過麻煩,或者暫時壓住麻煩,哪怕是把眼前的麻煩變成以後的麻煩也行。 杜湘東則直視對方,一手橫伏桌上,手指有節奏地敲擊桌面。這副代表著不可抗拒的公權力的姿態終於令對方屈服,或者說,對方已經完成了他的權衡。副礦長的臉上再次綻放了笑容,回答道:「您早說呀,多大個事。」 然後話鋒一轉,又說到這家煤礦是政府的重點扶持項目,受到了各級領導的親切關懷,投資煤礦的老闆本人也剛剛當選為政協委員。作為煤炭行業的改革標杆,又豈能容忍流竄作案的壞分子破壞抹黑?因此對於「北京同志」千里迢迢地趕來清理工人隊伍,他們肯定是熱烈歡迎,大力配合的。這時套話就不是套話了,甚而套話從來不是套話。杜湘東明白,副礦長這是在向他講明利害呢,意思和戴眼鏡的男人說過的話大同小異:警察執行任務,沒人敢妨礙,但大家都是有背景的,萬一鬧大了,誰怕誰還不好說。 而他也只能表態:「職責之內的事我一定要做,但僅限職責之內。」 雙方再次談妥,分別起身。副礦長率先走到門口,頗具表演性地做了個「請」的手勢,引著倆警察往礦廠的核心部位,也就是礦井的方向而去。踩著一地咯吱作響的煤渣子,沿一條幹道穿過空地,又穿過另一道圍牆鐵門,遠遠就望見了巷道入口。四下也是燈火通明,襯托得那個大洞的內部更加黑暗,一條狹窄的鐵軌從洞裡通出來,也傳出了大地深處機械作業的震顫與共鳴。越往近走,回聲就越發浩大,好像地殼已被挖穿。砰砰又是兩聲炮響,比剛才聽到的更加駭人,連山頂上的碎石都往下滾了幾塊。 洞口卻有一個鐵皮搭建的崗亭,大概是清點人數和存放物品所用,副礦長走了過去,對亭子裡的監工說了幾句,那人便出來,手裡拎著一個麻布口袋。隨後,杜湘東和大蝦米般的警察便鑽了進去,滅了燈,坐下來,透過黑黝黝的窗子看著洞口。這是個適於觀察的有利位置,裡面的人能將外面一覽無餘,外面的人卻無法看清裡面,就連大蝦米般的警察那身髒兮兮的警服也不會暴露身份,更何況外面還有倆人為他們吸引注意力。黑夜像一個謎,山嶺像一個謎,洞口更像含著個謎。在等待謎底揭曉的那段時間裡,杜湘東的心態竟然出奇的平靜,反倒是大蝦米般的警察呼吸沉重,似乎比他還要緊張。 外面的副礦長和監工也被懸念感染,剛開始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閒話,後來就乾瞪眼望著鐵軌。非常準時,剛過十二點,洞裡傳出了隆隆轟鳴,好像一個消化不良又喝了過多碳酸飲料的人正在沒完沒了地打嗝。接著,一列礦車開了上來,車頭亮著一盞獨眼似的燈光。前幾節車鬥裡卻沒有人,而是滿載著今天的最後一批,或者是明天的第一批礦產,隨後的幾節才坐著礦工。礦車在洞口之內停下,人先下車,排著鬆散的隊列走出來。副礦長示意監工往更亮堂的地方站了站,又迎著來人吆喝一聲,那條隊列便朝他們所在的方向移動過去。一切不露形跡,也可見這位敬業的領導親自查崗是經常的事。 在杜湘東的注視下,礦工們紛紛從勞動布上衣兜裡掏出一枚塑料牌,投進監工手裡敞開的口袋。這是一支面目模糊、好像由影子組成的隊伍,人人沉默不語,臉上黝黑一片,只有摘下安全帽時簇簇抖落的煤渣才提醒外人他們也是實際存在的、有血有肉的。但即使如此,杜湘東仍對自己的辨別能力充滿信心。他相信許文革的身體輪廓、臉部線條乃至走路時的姿態都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之中。如果不是印得那麼深,他也不會在多年以來如此憋屈。而現在,擺脫憋屈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第一個不是,太矮。第二個不是,太胖。第三個雖然身高體型相仿,但臉又太寬太圓,幾乎像一張餅。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都不是。被杜湘東否定掉的人們用原始的方式記上考勤,卻不離開,又折回礦車開始卸貨。因為捎了半車煤,第一趟礦車的乘客只有十幾個人,如果這趟毫無發現,就只能寄希望於礦車倒回去再開出來的第二趟了。但一轉瞬,杜湘東的視線鎖定了在隊尾的一個男人身上。一米八多,肩寬腿長,面部棱角令人聯想到西方雕塑。與記憶中的許文革不同,那男人的背駝得厲害,彎成了一條誇張的弧線,但考慮到他所經歷的日復一日的逃亡和勞累,這點兒變化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於是杜湘東叫了一聲。怎麼叫也是早就設計好了的。一個老道的逃犯想必早已練就了聽到真名也無動於衷的定力,因此他叫的是:「姚斌彬。」 那個名字在暗夜的山嶺破空而出,銳利得像一支響箭。不遠處的黑影果然一愣,茫然地回過了頭。幾乎沒有停頓,杜湘東就從崗亭裡沖了出去,也幾乎沒有停頓,他的抓捕目標也開始奔跑。兩人繞著目瞪口呆的人群各自劃了一條弧線,與此同時觀察、預判著對方的步伐軌跡,隨後一前一後跑進了巷道洞口。在不久之後,當杜湘東反復糾結於這次行動的種種細節時,才會疑惑於這樣一個問題:許文革為什麼沒往開闊的、更有利於躲避的方向逃跑,而是一頭紮進了礦井深處?這是他在情急之下出現了判斷失誤,還是另有什麼企圖,比如說打算把杜湘東引進去再下毒手?但在那個刹那,杜湘東和當年追捕持槍逃犯姚斌彬時一樣,腦子裡除了抓人以外什麼都沒想。他只知道時隔數年,許文革再次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並且自己佔據著絕對優勢的位置,只要一鼓作氣,就能甕中捉鼈。 也許恰因為此,杜湘東沒有留意周邊的變化。他盯著前方那個背影,沿著越發黑暗也越發幽深的洞穴向地下衝刺。二十米,十五米,距離的縮短是逐漸的、穩步的,這也和當年追捕姚斌彬時如出一轍。身後投來了長長短短的人影,那是一干礦工,他們的大呼小叫在巷道裡衝撞反彈,亂糟糟地聽不清喊些什麼。岩壁發出了幾聲脆響,像頜骨挨了一拳時腦子裡的回音,大概是前不久放炮的餘波導致的,應該也是「常有的事」。十米,五米,借著頭頂間隔懸掛的礦燈,他看清了逃犯一頭亂髮之下那蒼白的側臉。而直到兩塊比酸菜罎子還要粗壯的碎石從斜上方墜下來,落在離杜湘東不到半米的跟前,他才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哢然開裂的聲響從四面八方包括腳下傳來,越發密集,震耳欲聾,整條巷道都在扭曲變形,像把人吞進了一段蠕動不休的腸子之中。 然後杜湘東聽到了喊聲:「塌了——」 然後是更多的人在喊:「塌了塌了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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