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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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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那天到了礦上,就是入夜以後了。 路上倒不辛苦,並未像杜湘東宣稱過的那樣,先坐長途車再靠兩條腿翻山越嶺。他們的交通工具是停在賓館門口的一輛奔馳車,在那個年代被稱為「虎頭奔」。戴眼鏡的男人沒去,開車的是他的司機,也即諸多黑西裝漢子中的一名。既然答應了劉春粟的事情到此為止,那麼對方也必須配合他「到礦上看看」的要求,這是杜湘東和那位「很講道理」的煤礦老闆達成的協議。此時杜湘東知道,此劉春粟非彼劉春粟,一個劉春粟兩個月前就死了,另一個多半是用了死人的身份證去匯款,這才變成了劉春粟。他所關心的故事還能講下去。 大蝦米般的警察與杜湘東並排坐在車裡。自從事情談妥,此人幾乎一言不發,仿佛突然沒了精神,上車以後一直看著窗外。其實他也可以不去的,而非要跟著,大概是為了履行那句「幫人幫到底」的承諾。杜湘東本想對他表示感謝,但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 杜湘東還想,也許這人也有個故事。 出城以後,前一半路程都是國道,幾乎一掠而過。經過一片稀疏的燈火,大蝦米般的警察這才蹦出一句:「就是那個鎮了。」車子隨即拐了個彎,駛上一條高聳的盤山路,速度也慢了下來。路況變得很差,佈滿深坑,不時有托底的危險,碰到迎面而來的大卡車,還得小心翼翼地歪到道路外側,才能勉強騰出會車的空間。有兩次,「虎頭奔」的半邊車身幾乎懸到了山體之外,杜湘東感到屁股底下就是深不見底的峽谷。好在司機很老練,把車開得有驚無險,他只是抱怨,就連老闆也是輕易不願意夜裡去礦上的。 直到這時,杜湘東才體會到了遠行的味道——那味道是蒼涼的,還有幾分豪壯。他按下車窗,呼吸了幾口因為海拔升高而凜冽起來的空氣。不多時,繞過一塊巨大的岩石,便在更高遠處望見了燈火。密密麻麻的白光閃爍,如同在半空之中紮了一座營盤。司機告訴他,「礦上」到了。杜湘東回望來路,估摸著從礦上到鎮上的距離。這段山路,車開了一個小時有餘,如果換成人走,恐怕一天一夜都不夠用。雖然明知來往於兩地之間必須得靠搭車,但他還是想像著一個孤零零的人影跋涉於崇山峻嶺之間的景象。當然,這個景象有沒有真實發生過,還取決於許文革是否就在礦上,變成了一名礦工。 一定是事先打過招呼,當車子爬上最後一段坡路,礦廠門口已經有人迎接了。那是個留著寸頭的中年人,倒是傳統印象裡淳樸幹練的工人階級模樣。車一停下,他就上前與杜湘東他們熱烈握手,還專門說:「北京同志,您辛苦了。」 接著自我介紹,說他是副礦長,負責這片礦區的日常管理。帶領來賓穿過鐵門,副礦長又相當熟練地說出一番套話,大意是,本地在歷史上就是煤炭主產區,可是老國企觀念舊、負擔重,經營舉步維艱,因而市里的領導痛定思痛,銳意改革,引入了民營企業承包礦廠、自負盈虧的新機制,使這個老大難產業煥發了新活力。像他自己,就是從國企幹部的身份上轉軌過來的,剛開始有些「想不通」「不適應」,但很快就見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幹勁可比過去大多了」。場面倒像應付上級機關的視察。 杜湘東引開話頭:「那麼工人呢,都是從外面雇的?」 「基本替換成了農民工……當然,對於原來那些下崗職工的安置問題、養老問題和就醫問題,我們相信組織上一定能……」 「農民工又是從哪兒招的?」 副礦長終於脫離了套話的節奏:「天南地北,什麼地方都有。剛開始是到火車站招工,後來又有老鄉帶老鄉,親戚帶親戚。中國人多,開得出工資就不怕招不上來。」 「工人一般會在礦上幹多久?」 「流動性很大,長則一年半載,短則兩三個月……所以管理上難度很大。」 說話間就進了廠區。對於一個私營煤礦而言,這裡也算是規模不小了。四下燈光耀眼,照著足球場那麼大的一片平地。平地一端的暗處,模模糊糊地立著一幢二層小樓,周圍排列著若干簡易工棚;另一端的亮處,則屹立著山包似的煤堆,還有兩輛大卡車正停在山下,大約是等待上貨。都知道煤是黑的,但在強烈的光照之下,那煤山卻像覆了層雪一般通體銀白。而杜湘東的心不由得往上提了提。他有兩個憂慮:其一是怕許文革已然不在礦上,身為一名逃犯,在一個地方賺夠了錢,很可能繼續流竄;其二卻是怕許文革就在礦上,自己這麼大搖大擺地遊逛,要是恰好被他看見怎麼辦?在這個貓與鼠的遊戲中,先被發現的那一方就算輸了。因此杜湘東下意識地躲著燈走,還故意把背佝僂得更彎。好在一路上沒碰到人,副礦長又把他們引向那棟辦公小樓,提議「先歇歇,慢慢談」。 屋裡居然設了宴,桌上還擺了一瓶汾酒。倆警察也不客氣,逕自坐下,吧唧吧唧開動起來,副礦長陪在一邊,不住夾菜倒酒。正吃著,卻聽見遠處——具體說是來自地底——傳來了兩聲巨響,讓人腳下一顫,仿佛站在了隨時可能騰身躍起的巨獸的脊背上。一時間屋裡燈影搖動,連斟滿的酒都晃出了半杯。 大蝦米般的警察打趣道:「不用搞得這麼鄭重,放什麼禮炮呀。」 副礦長笑道:「我們這裡需要爆破開採,響動是常有的,但從沒出過事。」 杜湘東本想噎他一句:那麼劉春粟是怎麼死的?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嘛。但又一想,既然說好了不再過問劉春粟,跑題也沒必要。再說往後還得需要這位「管事兒的人」配合呢。因此他只是問:「工人現在還在井下?」 副礦長坦然回答:「我們這裡實行的是十六小時工作制。向時間要效益嘛。」 私營煤礦都是按年限承包的,只有晝夜不停地開採,才能保證利益最大化。這個賬別說開礦的人,就連杜湘東也算得過來。怪不得辦公樓旁邊的工棚都是黑的,一點兒人聲沒有。他又看了看表,目前還不到十一點半,假如早上八點上班,那麼離下工的淩晨時分還有些工夫。他索性踏實下來,細嚼慢嚥地吃起了飯。其間本想問副礦長要個花名冊來看看,但又覺得多此一舉。許文革要是用本名來應聘,那他可真是個弱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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