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借命而生 | 上頁 下頁
二九


  說這話時,杜湘東似乎並不為難,然而話剛出口,心裡還是一痛:這意味著他失去了一個「機會」,也意味他和劉芬芳還得無限期地窮著、分居著。他又想起了下午與刑警同學的對話。人家不僅是在解釋案子跟蹤不下去的原因,更相當於在世界觀的層面上啟迪他,教育他。人都活在現在,能顧得上的也只有現在。而「現在」又是一個飛馳的、稍縱即逝的概念,一旦被甩下,就可能永遠也抓不住它了。這個道理同學懂,劉芬芳懂,他們這個時代的所有人幾乎都懂,好像只有杜湘東一個人不懂似的。

  然而心裡的坎兒終究邁不過去。杜湘東的思緒漂浮,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另一個下午。在那天,姚斌彬入土為安。一個大活人被抓進去,回來的只有一捧骨灰,裝在最便宜的骨灰盒裡。盒兒上沒鑲照片,連名字都刻得浮皮潦草的,墓地也不是正經公墓,而是廠裡找旁邊村子說了說,在田埂之間起了個墳頭。街坊四鄰幫著挖了個坑,攙扶著姚彬彬他媽把骨灰盒放進去,七手八腳地填滿土,再立上一塊僅注明生卒年份的水泥碑。姚斌彬生於一九六八,死於一九八九,年二十一。安頓停當,眾人便散去,只留下杜湘東站在女人身後。

  母親呆看著兒子的新墳。剛入土的人,按理是該祭一祭的,姚斌彬他媽卻沒帶著水果點心。她半趴半跪,在墳前伏了片刻,然後從懷裡摸出一疊紙來,劃了根火柴將它們點燃。日光明媚,看不見火,只有一條黑色的痕跡在紙上不緊不慢地啃食。杜湘東往前跨了半步,這才發現那些紙他曾經見過。是廠裡給打的醫藥費欠條,都蓋著大紅章。但他卻像被懾住了似的,只是靜默旁觀,並未上前阻止。姚斌彬掙的外快都變成了欠條,現在把欠條燒給他,這裡面似乎蘊含著不可言喻的公道。然而隨之而來的一個念頭卻讓杜湘東心驚膽戰:把舊賬一筆勾銷,這是否也說明姚斌彬他媽不想活了?

  杜湘東想叫女人一聲,卻張不開嘴。

  姚斌彬他媽倒像猜到了他的心思,回頭笑了:「杜管教,你放心,姚彬斌是為我死的,我就算是為了他也得活著。」

  於是她活到了今天。想到這裡,杜湘東的心便安寧下來,像深不見底的夜空。愧疚感還是存在的,說一千道一萬,只是苦了劉芬芳。而令他納悶的是,當他已經做好準備承受劉芬芳的抱怨乃至咒駡時,劉芬芳偏又不作聲了。她靜靜地躺在他身邊,與他保持著謹慎的距離,連呼吸都是若有若無的。她睡著了嗎?當然沒有。她正在和他一樣睜眼看天。

  倆人乾巴巴地躺了一宿。天快亮了,劉芬芳的語言能力才得以恢復。她說:「杜湘東,你還不如那倆犯人。犯人還知道跑,你連跑都不敢跑。」

  借著東方既白的微亮,杜湘東瞥向劉芬芳。她的枕巾濕了一片,眼腫得像個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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