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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胖子居然也「呸」了一聲,說:「還能幹嘛,打白條來了。」

  不等杜湘東再問,他就喋喋不休起來:廠子一直受困於經營不善、市場疲軟等等問題,如今外面的架子雖然未甚倒,但內囊早已盡上來了。尤其這兩年,原先那些福利全免,工資也只能發一半,更要命的是退休職工醫藥費都報銷不出來了,只能先讓本人墊付,再由廠裡打個條子,意思是欠著。可是廠裡能欠著工人的,工人卻不能欠著醫院的,曾經有人把條子拿過去充賬,人家根本不認。也集體找上面反映過好幾回,前一陣總算有了說法,所有欠款將預支一筆專款結清,於是大家翹首以盼,盼來的卻是廠長和書記親自登門,一邊繼續打白條,一邊鼓勵大家發揚工人階級的先鋒隊精神,「再忍忍,忍忍就好了。」

  「再忍忍就死啦,人一死,他們丫的倒是好了。」說到這裡,胖子終於重新站隊,大張旗鼓地幫著工人聲討起領導來。可惜面前只有杜湘東一個聽眾,他的正義感無法得到廣泛的呼應。而這的確是以前從未聽說過也從未想到過的情況。就連杜湘東這代人,都認為一旦進了國家單位,生老病死都有國家兜著——敢情國家也有兜不住或者不想兜的時候。那麼作為一個重病號、老病號,姚斌彬他媽承受的經濟負擔可想而知。倆孩子外加一個女人的收入,大概僅夠維持生活的,要看病就得靠外快貼補,外快不讓賺就只能鋌而走險了。一條邏輯線索在杜湘東心裡清晰了起來。

  上樓之前,他多問了一句:「對了,剛才那輛車就是姚斌彬和許文革的……贓物嗎?」

  「那可不,廠裡哪兒還有第二輛皇冠。」胖子說。

  「不是說效益不好嗎?」

  「這情況就更複雜了。車本來是機關裡一個副局長的專車,放在廠裡是要換幾個零件,結果出了那檔子事兒,被警察暫時扣下了。人家倒好,等不及,直接又配了一輛『公爵』,也是日本原裝,這輛皇冠就作價賣給我們廠了。上級壓下來,不買都不行。買了又不能浪費,哪怕天天挨駡,廠長也只能坐著……沒准工人的醫療費就是被挪用到這輛車上了。」胖子說完,對這個複雜的情況進行了簡要的總結,「操。」

  杜湘東默默離開,順著樓梯往上爬。他的腳步益發緩慢,等站在姚斌彬家門口,幾乎踟躕著不敢進去了。他不忍心面對剛被公家打了欠條的女人的臉。門沒關,從布簾子底下看過去,姚斌彬他媽似乎正坐在桌前,右腿放任自流地歪向一邊。喘了口氣,杜湘東終於還是走了進去,擠出一個久別重逢的微笑,叫了聲「崔阿姨」。

  姚斌彬他媽一顫,以一個中風患者所能達到的最快的速度,把桌面上的一疊白紙攏起來。那就是廠裡的欠款證明了吧,一定還蓋著堂皇的大紅公章。杜湘東感到自己這麼看著她,顯得有點兒冷酷。於是他又踅摸起了家裡積攢下來的活計:站立器有個橡膠扶手掉了,檯燈的燈泡憋了,水壺裡積了厚厚一層水鹼……等一口氣把活兒幹完,桌面早已空空蕩蕩,姚斌彬他媽還像雕像似的坐在桌前。

  杜湘東訕訕的,又要出去做飯,姚斌彬他媽卻頭也不扭地說:「你也知道了吧。」

  說的就是欠條的事兒。杜湘東回答:「知道了。剛才還在樓下碰見廠長書記了。」

  姚斌彬他媽歎了口氣:「其實也不是存心想瞞著你,而是不想讓你知道,姚斌彬和許文革偷東西、從看守所逃跑……都是為了我。」她喉頭一抖,帶出了哭腔,再看臉上,眼裡亮閃閃的,似乎又要落淚。

  杜湘東僵立著,半晌說出一句確實讓自己倍感冷酷的話:「我是個警察,只管人犯沒犯罪。至於為什麼犯罪,我就是想管也管不了。」

  姚斌彬他媽沉默半晌,然後說:「杜管教,你是個好警察。」

  這已經是第三次有人說他「好」了。但他這個「好」警察此刻的所作所為,都是在彌補一個對於他這種職業而言不可原諒的錯誤。到底什麼算「好」,什麼算「壞」呢?杜湘東第一次意識到,在那些截然相反的概念之間,還存在著一個複雜的中間地帶,而他和姚斌彬、許文革都被困在那裡,似乎永遠不能上岸了。這種處境幾乎是令人絕望的。

  他發呆,對面的女人也發呆。過了好久,杜湘東又聽見姚斌彬他媽說:「你是帶著任務來的,這我知道。但我沒法兒幫你完成任務,以後就別為我耽誤工夫了。」

  杜湘東笑了:「任務不任務的倒在其次。我來,就是想跟您說會兒話。」

  姚斌彬他媽也笑了:「那就說會兒吧。人總得說話,不說太憋得慌。」

  隨後,女人言語綿密,好像從記憶裡撤出了一根線頭,一件事兒連著另一件。過去總說姚斌彬,今天她卻說到了許文革,說到了許文革的身世。許文革他爸也是一名維修工,還是一名政治積極分子。那年頭人們說積極也都積極,但或者是順著集體慣性,或者是揣著點兒個人目的,偏他和眾人不同,積極得十分虔誠。除了會上喊口號,他還自學馬列,讀的是中央編譯局的漢譯全本。工人文化低,有不明白的,總去請教一個上過「輔仁」的老工程師,也就是姚斌彬他姥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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