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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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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從那個初夏開始,杜湘東的生活裡多了一項內容,就是不定時地去探訪姚斌彬他媽。有時很勤,三兩天一趟,有時疏鬆,但間隔最長也就半個多月。去時所做的事兒也很尋常,首先是照料女人的生活起居,洗衣曬被,到農貿市場買菜。要是涉及不太方便的事情,比如洗澡和上廁所,那就只能請鄰居的女同志來幫忙了——有空的多是一些老太太,顫顫巍巍地扶著顫顫巍巍的姚斌彬他媽前往公共衛生間,常常解個手就得耗費半個小時。一旦人家表露出嫌麻煩的意思,這活兒就不能白乾,杜湘東得偷偷塞給老太太幾個錢。 家屬區的其他住戶也認識了杜湘東。他們聽說他是個管教,剛開始還會感歎兩句「人民警察愛人民」乃至「人民罪犯人民愛」,也不知是在讚美還是揶揄。後來就成了見怪不怪,碰面時打個招呼「吃了嗎」,「又來啦」,好像杜湘東是姚斌彬家的一個成員似的。 杜湘東這時會想,許文革來這個家時,會是怎樣的狀態呢? 而他固然不會把自己想像成許文革。他是來刺探許文革的。這個任務在姚斌彬他媽那兒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實現。許文革的住處是單身宿舍裡六個床位中的一個,床頭貼了張通緝令,好像在提醒室友,這個逃犯會隨時跑回來睡覺。姚斌彬他媽交給杜湘東的那把鑰匙卻對應著別處,是廠區外側一排平房中的一間。那是廠子草創初期,第一批建設者們的臨時住所,到了杜湘東前去調查時,房屋都敞著門,廢棄著,唯有那間小屋門上掛了把鎖。 開門進去,別有洞天:裡面並無家具,靠窗的亮處擺了一台小車床和一個工具箱,車床的電源是從牆外裡引過來的,工具箱裡除了扳手改錐,還有遊標卡尺、焊槍以及形形色色杜湘東所不認識的傢伙什兒。對面靠牆的那一側,則堆放著更加琳琅滿目的工業產品:縫紉機的機頭、老式自鳴鐘、只有後輪沒有前輪的自行車、農田裡灌溉用的小水泵……光笨重的話匣子就有三台。杜湘東抄起一台打開,居然能響,可以收聽《新聞和報紙摘要》。 幾乎是個小型維修車間。後來姚斌彬他媽告訴杜湘東,這倆孩子從小就愛擺弄機械——這也許是因為出生在廠子裡,除了螺絲齒輪,再沒別的可玩的了。為了這個愛好,當媽的沒少跟兒子置氣,她認為姚斌彬應該考大學,出人頭地。但也管不住,尤其是姚斌彬差幾分高考落榜,頂班進了廠子之後,乾脆和許文革把操練的場所搬到了這間平房,還湊錢買了一台老式車床,下了班就關起門來鼓搗,週末更是不分晝夜。他們的廢寢忘食終於有了收益,不多久,竟然能出去給人家幹維修了。自行車收音機,飯館的冷櫃,附近公社的農用機械,只要壞的不是核心部件,往往都能修復如初。不僅收費不高,而且交活兒還快,絕不會像國營修理廠那樣擺譜兒、拖工期。漸漸地闖出了名氣,十里八鄉有人慕名而來,這時姚斌彬他媽倒不好說什麼了,可廠子裡卻有人看不過眼了。 那些人的說法也有道理:姚斌彬和許文革的身份是國營工廠工人,工資是國家發的,技術也是國家教的,怎麼能再去接私活兒掙外快呢?現在是不講究割資本主義尾巴了,但該遵守的規矩還是得遵守。況且誰知道倆人給外面幹活兒的時候,有沒有偷偷用過國家的機油、齒輪、焊條?如果那樣,性質就變了,就成了損公肥私。於是領導出面,談話批評,勒令制止。倆孩子還不服,偷偷摸摸接著幹,被發現後挨了處分,並且強調如果再犯就要開除。 講這些事兒時,杜湘東正坐在姚斌彬他媽面前,再一次打量屋裡的擺設。對於一個都有工資並且還能賺到外快的家庭而言,這個房間無疑是過於簡陋了。說句誇張的話,連燈泡兒都算是一件重要的家用電器。他也被允許翻看過姚斌彬留下的私人物品,別說沒有手錶和蛤蟆鏡這些年輕工人中的時髦玩意兒,就連衣服都是質地粗劣的地攤兒貨,有好多還打著補丁。那麼錢都花在哪兒了?是吃了喝了,還是讓許文革拿去討好他的那個廠花女朋友了?可在姚斌彬他媽嘴裡,「那倆孩子」又都是特別顧家的人,就連廠裡發的夜班飯票都一張一張地攢下來,每逢單月份的月底到服務社去換一桶豆油外加兩條肥皂。 況且還有一台進口汽車發動機的案子呢,那玩意兒要能賣出去,可是一筆鉅款。一切盜竊犯的動機當然都是弄錢,但弄錢的動機各有不同。姚斌斌和許文革是為了什麼呢? 直拖到那年秋天,問題才有了答案。入夏以後,杜湘東就再沒去過姚斌彬家,原因是那段日子北京有點兒亂,公安機關高度戒備,所有警察都得二十四小時隨時待命。好容易熬到街面上大致太平,杜湘東先到丈人家安頓一番,這才從城裡坐上長途車,直接前往六機廠。下車繞過廠區,景象倒是基本如常,不同的是對外來人員的盤查更嚴了,連家屬院門口也設了崗,攔住沒穿警服的杜湘東盤問了半天。幸虧保衛科的胖子巡查經過,打個哈哈就讓他進去了。而來到幾棟筒子樓中間,卻見一輛鋥光瓦亮的皇冠轎車停在空地上。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情況,以前別說皇冠了,就連東歐產的波羅乃茲也沒這片宿舍裡出現過。 杜湘東心裡咯噔了一下,站在車前觀摩了好一會兒,弄得車裡的司機也緊張地看著他,還滴滴按了兩聲喇叭。他正想轉身離開,就聽見一片喧鬧,一群人從姚斌彬家所在的那幢筒子樓裡擁出來。走在前面的是兩個中年男人,面色鐵青,跟在後面的則是樓裡的鄰居,對著他們的背影指指戳戳。態度最激憤的是那個整日翻撿垃圾堆的老太太,她首如飛蓬,躬著駝背追上去,響亮地「呸」一聲,被甩開後再緊追兩步,又「呸」一聲。伴隨著「呸」,她還在振振有詞地質問: 「這還讓我怎麼過?」 「你們算個屁領導。」 片刻追到車前,竟然一把摟住了其中一個男人的大腿,滾在地上不起來了。兩位領導拉她不是,不拉她也不是,只好一邊擦汗,一邊探頭向四下張望。恰好看見保衛科的胖子,他們就像遇見了救星,大聲招呼他過來「處理一下」。胖子不情願地砸吧著嘴,跑過來硬拽開老太太的手,同時對領導們說:「撤退,我掩護。」 領導們便鑽進了皇冠轎車,砰砰關門,倉皇而去。群眾們卻也不追窮寇,就連老太太都不再打滾,搖頭歎氣地和眾人一起散了。空地上只剩下杜湘東與胖子兩人,一時間尷尬地大眼瞪小眼。瞪了一會兒,杜湘東才問:「剛才那是什麼領導?」 胖子道:「廠長和書記唄。」 杜湘東說:「這是來幹嘛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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