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借命而生 | 上頁 下頁 |
| 二四 |
|
|
|
經過學習,他懂得了工人階級掙脫的只是鎖鏈,懂得了勞動必將成為人類的內在需要,也懂得了在首都北京建設工廠,不僅是為了帶動全國工業大生產,更是為了在遙遠的未來實現共產主義。所以當前全國勞模、那位老工程師被定性為本廠的「走資派」時,帶頭批判他的維修工當眾痛哭流涕。他哭是因為惋惜:這個給他講解過「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之區別的人,怎麼就糊裡糊塗地站到歷史潮流的反面去了呢?可見自我改造和不斷革命有多麼重要。 在此後的那些年裡,維修工更加真摯地積極著,上面提倡勞動競賽他就加班,上面號召支援三線他就捐工資,上面鼓勵造反他就自告奮勇組建了戰鬥隊。然而當激情的年頭過去,上面又要整頓秩序了,責任又被一股腦兒算在了他的頭上。因為並沒有真打死過人,所以處理還算輕的,無非也就是寫檢討和「夾著尾巴做人」,但維修工想不通,不通則痛,越心痛,就越深陷於周而復始的自我折磨。終於有一天,廠裡人發現他把自己吊在了車間的鋼樑上。按當時的邏輯,這就算畏罪自殺了。 維修工的老婆死得早,是操作滾筒烘乾機時被聯軸節絞住了褲腿,頭磕在叉車的鏟尖上撞死的。只留下一個許文革,不到十歲就變成了野孩子。他住在父母的小平房,學也不上,成天打架,餓了就到食堂討口吃的,要不就是撿點兒工地上的邊角料賣錢。時間長了,廠裡覺得是個禍害,有人提出把他送「工讀」,而當時姚斌彬他媽剛離婚,帶著姚斌彬搬回了廠裡,看見許文革可憐,便說:反正一個也是養,兩個也是帶,權當姚斌彬多了個哥吧。她讓許文革住進了自己家,找領導落實了許文革的撫養費,重新把他押回了學校。念到技校畢業,又是她出面敦促廠裡落實政策,讓許文革接了他爸的班。革命時期整人的和被整的,反倒相依為命過了這麼多年。日子久了,人們漸漸把姚斌彬母子與許文革當作了一家人,只是在倆孩子出事兒之後才議論,沒準兒是許文革把姚斌彬給帶壞了。 「都是命。」女人最後總結說。 這話杜湘東也聽許多人說過。那些偶然失手的慣犯交代落網經過時,往往會感歎一句「都是命」。所長講起在戰場上有人衝鋒在前卻活了下來,有人躲在炮彈坑裡卻被炸飛了的事情,也認為那「都是命」。人抗不過命,在這個大前提下,想不通的事情仿佛就有了解釋。那麼姚斌彬和許文革又該如何看待他們的偷竊、被捕、越獄、一個跑了另一個卻被抓回來了的結局?對於這倆犯人,那一切也「都是命」嗎?如果是這樣,身陷囹圄的姚斌彬會羡慕許文革嗎?逃脫在外的許文革會坦然地想起姚斌彬嗎? 這麼想著,杜湘東已經從六機廠回到了看守所。天徹底黑了,蒼穹籠罩在北京南部的平原之上,竟不顯得深遠,好像一層不透光的幕布,誰也不知道在它外面藏著什麼。經過辦公區時,他看見所長屋裡還亮著燈,又想起自己外出了一天還沒銷假,便向樓裡走去。 銷假也就是露個面,表示「人在」即可。而當杜湘東打完招呼,說句「沒事兒先走了」,所長突然招招手,讓他走近了些:「還真有事兒。」 「您說。」 所長掏出煙,這次卻沒點,也沒轉肩膀,片刻把煙扔在桌上,抬頭看著杜湘東:「任務有點兒特殊……你恐怕得跑趟姚斌彬家。」 去看姚斌彬他媽的事兒,此時只有杜湘東自己知道,連劉芬芳都沒告訴。當他聽見所長這麼說,嗓子忽然一緊,像被誰勒住了。咽了口唾沫,他才明知故問:「去幹嘛?」 所長翻出一個牛皮紙袋,手指在上面敲了敲:「判下來了。」 杜湘東問:「怎麼說的?」 「死刑,立即執行。」 這其實是可以預料的結果,只不過杜湘東從未主動往那個方向預料過。在那個年頭,僅憑盜竊一項就送了命的犯人也有不少,何況還有越獄、搶奪槍械和繼續頑抗。 他再次明知故問:「這麼快?」 所長回答:「已經不快了,要不是他的事兒還涉及另一個在逃犯,上個月就判了;這陣兒社會上亂,上面強調要發揮人民民主專政的震懾作用,專門點了幾個未決犯的名,其中就有他。至於許文革,反正已經進入了通緝程序,估計也逃不了多久。」 接著向杜湘東交代任務內容,他就是個送信兒的。本來對於死刑犯,法院只需將判決書遞交本人即可,並無傳達到家屬的義務,但出於人道主義,往往還是會安排人去告知一聲。然而姚斌彬這案子又屬於「從重從速」,法院對他的家庭情況並不瞭解,加之最近忙得不可開交,所以就把善後的事兒推回給了公安機關。假如杜湘東願意,他可以在執行的當天去送姚斌彬一程,然後再去向姚斌彬他媽宣佈結果,轉述「可以外傳的遺言」。而這項任務自然也有保密要求,那就是絕不能透露行刑的時間地點,以免引發意外。 領完任務,杜湘東在此後的幾天就不能外出。所長卻也沒有再提此事,見面時還會故意聊些輕鬆的話題。一切如常,時間緩慢得有了凝滯感。到了出任務的那天早上,便用那輛「北京212」將杜湘東送到了市內一個級別更高的看守所,北京經過核准的死刑犯都關押在此。進入帶電網的高牆,便看見囚車和負責行刑的武警早已嚴陣以待:既有神色鎮定的老兵,也有面色煞白的年輕戰士。人人手裡握著一支上了刺刀的56式步槍,槍裡只有一發子彈。這兩天裡,老兵一定已經對新兵進行了反復講解以及示範,力爭把那一槍打穩、打准,尤其是要克服條件反射,不能在槍響的同時先往後跳——那會造成子彈偏離心臟,就必須得朝腦袋補槍了。聽說看過補槍的人,這輩子都別想再吃雞蛋炒西紅柿。 對於死亡這事兒更加缺乏經驗的,則是即將承受子彈的犯人。也很奇怪,當杜湘東被帶進專門看押死刑犯的「小號」時,卻沒聽見裡面傳出撕心裂肺的哭叫聲,也沒聽見「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之類的豪言壯語。號房靜悄悄的,仿佛裡面的人正在收拾精神,攢足心力,等待著去展開一段不知路在何方的遠行。來到最靠裡的一間囚室門口,杜湘東便看到了姚斌彬。他歪靠在牆角,也不抬頭,電燈照在他半蜷的身體上,在地面投下小小的影子。 聽取遺言是要隔著鐵門進行的。杜湘東在柵欄外叫了一聲:「姚斌彬。」 姚斌彬便緩緩地揚起一張覆蓋著陰影的臉,回答道:「杜管教,你來了。」 聲音平和,好像可以接受任何人來送他一程——這孩子算是明白叫「媽」也沒用了。杜湘東硬逼著自己問:「你有什麼話說?」 「沒話。」姚斌彬繼續平和地說,「我認罪,伏法。」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