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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同學笑了:「完成了算你對得起上級,完不成也算你對得起我了,行了吧?」

  說完沒管杜湘東答應不答應,逕自掛了電話。而杜湘東琢磨一番,心裡不免打鼓:同學以為他和姚斌彬他媽說得上話,所才來求助於他,可其實他僅僅去過人家家裡一次,嚴格地說還是過門而不入。如果他再去,姚斌彬他媽會是什麼態度還不好說呢。但既然打鼓,就說明杜湘東已經開始考慮這個任務了,並且還是認真地、不可遏止地考慮。這麼一想,他對自己有些無可奈何,又隱隱生出一些期待來。

  過了三兩天,杜湘東便獨自動了身。之所以耽擱了些時日,是因為想到姚斌彬他媽剛受到了警方的反復盤問,需要給她一點緩和情緒的空間。向所裡請假時,他也只說要去幫劉芬芳家幹力氣活兒,而且特地沒穿警服,換上了一身鬆鬆垮垮的便裝。坐車來到六機廠,他沒走正門,繞遠路兜到家屬院的那一側。這裡沒人阻攔,進了鏽跡斑斑的小鐵門,便看見樓還是那幾棟樓,垃圾還是那幾堆垃圾,就連翻撿垃圾的也還是那個老太太,動作緩慢,目光陰鷙。找到了姚斌彬家,卻見門緊閉著,油漬麻花的布簾子垂在門外。

  他掀開簾子敲了敲門,半晌無聲。又敲了敲,門裡才有個女人問:「誰?」

  杜湘東說:「是姚斌彬家嗎?」

  「幹嘛?」

  「來看看。」

  「你是誰?」

  「……我認識您兒子。」

  屋裡便傳來了細碎的響動,當門鎖哢嚓一聲擰開時,已經是將近五分鐘以後了。姚斌彬他媽從半開的門縫裡露出臉來,居然還用蘸水的梳子攏過了頭髮。她也是個顧著體面的女人。

  從刑警同學那兒,杜湘東知道這女人名叫崔麗珍。他叫了一聲:「崔阿姨。」

  女人盯著杜湘東凝視片刻,突然說:「你不是來過的那個警察嘛。」

  「我……」

  「你還幫我把暖壺灌上了。」

  看來上次雖然走得匆忙,但姚斌彬他媽還是在走廊裡看見了杜湘東。他驚異于這女人的記性——只一瞥,便認得了他的相貌。原先杜湘東還打算隨機應變,冒充姚斌彬在社會上的朋友呢,如今只好窘了一窘,直說道:「我是看守所的,負責過姚斌彬的工作。」

  「那麼你是杜管教?」

  這話更讓杜湘東發窘。女人解釋,保衛科的胖子及其手下協助警方來「做工作」時,曾經提起過他。在那些人的描述中,杜湘東雖然一臉嚴肅,實際卻是個心挺軟的年輕人。女人面無表情地把他讓進了屋,房間概貌盡收眼底:不到二十平方米的面積被一套帶轉角的三合板櫃子分成兩個部分,隔斷外側還算寬敞,擺著一床一桌,是姚斌彬他媽的起居室;隔斷裡側就要局促得多,緊貼著櫃體和牆角塞了一張比尋常單人床更窄的床,床上蓋著報紙,估計是姚斌彬以前睡覺的地方。母子倆就住在這樣的環境裡。

  既然無須自報家門,杜湘東便繼續申明來意。他表示,雖然姚斌彬「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並且在收押期間又「犯了一個更嚴重的錯誤」,但他作為管教,仍是有責任關心犯人的。這不僅是個人意願,而且也符合「我們一貫的政策」。尤其是聽說姚斌彬他媽臥病在床之後,他更感到「有必要來看看您」。上述說辭已經在杜湘東的心裡排演了若干次,因此表述得並不生硬,更不虛套。而當姚斌彬他媽接過話茬,問起姚斌彬在「裡面」的情況時,他的答覆是「過得還行」——這也是客觀事實——沒怎麼被人欺負,睡在寬敞的鋪位,還吃到了大米飯和肉包子。當然,杜湘東隱瞞了姚斌彬的手受了傷的事情,更隱瞞了姚斌彬哭著叫出的那一聲「媽」。自始至終,他也沒提一句許文革。

  當他說完,便看見女人的臉上多了兩行眼淚。淚水是從眼底緩緩湧出來的,如同雨季漲高的湖水,在某個節點上突破了自身的附著力,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地傾瀉了下來。但對面的母親卻仍僵坐不動,連鼻翼也未曾翕動一下,整張臉像一幅舊照片。過了許久,她才鄭重地點了點頭:「杜管教,謝謝您。」

  「不能這麼說,都是職責之內。」

  「您想問什麼就說吧。」

  杜湘東這才說:「許文革目前還在逃……」

  姚斌彬他媽說:「我沒他的音信,更不知道他在哪兒。這話我對刑警隊的人說過,對你也只能這麼說。倆孩子就算犯了盜竊罪和越獄罪,也不證明我會犯包庇罪吧。你們要是不相信我,可以把我銬起來審問。」

  雖然臉上淚痕未幹,但女人的聲調已經淡漠了下來,還把撐在站立器上的手往前一伸,一副認打認罰的神態。杜湘東心知碰了個軟釘子,訕訕地把眼睛挪向一邊,便看見有扇紗窗的合頁松脫了,已經鬆鬆垮垮地歪斜了下來。眼看天氣就要變熱,如果任由它這麼壞著,屋裡或者不能通風,或者就要飛滿蚊蠅。而姚斌彬他媽連站都站不住,更不要說把紗窗托上去再擰牢了。仿佛是為了緩解尷尬,杜湘東轉過身去,從書桌上的筆筒裡揀了一隻改錐,走到窗前修理起來。這不需要複雜的技術,但幹起來也挺吃力,他必須踮著腳尖,高懸手腕,緩緩轉動改錐,讓螺絲更深入地咬進年久腐蝕的窗櫺裡去。

  這種活兒以前都是姚斌彬和許文革幹的吧。總算讓紗窗大致恢復了原樣,當杜湘東甩甩發酸的手,把改錐放回筆筒時,就聽見姚斌彬他媽再次開了口,語氣裡多了幾分歉意:「杜管教,真不好意思,幫不上你的忙。」

  「那沒什麼,本來也不該難為您。」杜湘東說,然而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麼想的,又加了一句,「不過我還想瞭解點兒別的。」

  「你說吧。」

  杜湘東轉頭凝視女人:「我想知道……姚斌彬和許文革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姚斌彬他媽似是一愣,卻不開口,彎腰拉開抽屜,取出一把鑰匙交到杜湘東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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