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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同學說:「你還真是打攪我了。你那事兒轉到刑警隊,恰好分在我們科。那倆犯人要不是從你手裡跑了,我們也不會連軸轉地加班。」

  杜湘東說:「不是倆犯人,是一個犯人。」

  同學說:「對,你抓回來一個,還追回了一支槍。如果不是前面的低級失誤,你沒準兒就是個英雄典型了。話再說回來,我今天跟你聊,嚴格說已經違反了紀律。大案要案得保密,不是辦案人員不能插手,這個規矩你應該懂。要是別人來找我,我根本懶得搭理他,但你不一樣。咱倆以前不對付,那是因為我看重你,你也看重我。能互相高看一眼,這就比一般人更有交情。你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說得杜湘東心裡一熱,本想敬同學一杯酒,但又覺得沒必要。於是就問。同學果然爽快,除了極其具體的工作安排,其他知無不言。主要內容是對姚斌彬的審訊情況以及對許文革的抓捕計劃——倒也按部就班,一邊是輪番心理戰榨取信息,另一邊是全國發文通緝,廣撒網多布控。但這個案子又有它格外的難點:許文革已無親人,無牽無掛,想要通過家庭關係對他施加壓力,或者通過信件和電話偵查他的行蹤,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杜湘東又問:「姚斌彬現在是什麼狀態?」

  同學撇嘴罵了聲髒話:「看著文文靜靜的,其實還是個『硬茬兒』。一轉到我們手裡就開始絕食,撬他嘴也喂不進飯,只能捆起來打葡萄糖。他不是還有個媽麼,我們本想感化他,給他申請一次特別探視,結果他連媽也不見,說沒那個必要。整個兒一沒人性。」

  這種描述讓杜湘東一悚,愣了兩秒又問:「你們是想通過他找到許文革?」

  「那當然,他幾乎是唯一的線索。」同學說,「警察有警察的辦法,該上手段也只能上手段。前兩天有了突破,姚斌彬招了,說他和許文革約好,先分頭躲一陣子,下月一號到第六機械廠附近的高壓電塔下碰面,不見就散,見了再一起跑。我們已經安排了布控,也許再過些天,你心裡的疙瘩就解開了。」

  同學說完,躊躇滿志地一笑,看來他將是抓捕許文革行動的骨幹。杜湘東可以想像那種景象:一群便衣都帶著槍,神色輕鬆,目光如炬,或埋伏在隱蔽處,或裝作不經意地在附近徘徊;只要發現可疑的形跡,他們就會像豹子似的一擁而上,將嫌犯按倒在地。這也是杜湘東過去想像中的警察形象,可惜只限於想像了。然而他琢磨了一下同學透露的信息,卻又垂了垂眼睛,悶聲問:「你們就那麼相信姚斌彬的話?」

  「我們不是相信他的話,而是相信人的理智。」同學說,「姚斌彬犯下的事兒該怎麼判,你大概也有個估量。重大盜竊、襲警越獄、搶奪槍械,二十年是起碼的,而咱們國家的有期徒刑通常到頂兒也就二十年,再往上只有兩種,一個無期,一個死刑。現在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道兒,第一,頑抗到底,這輩子就算交代了;第二,跟我們合作,戴罪立功,沒準兒還能撿條命。再怎麼徹頭徹尾的混蛋也都怕死,這是人之常情吧?如果犯罪分子都跟董存瑞黃繼光似的,咱們當警察的也沒法兒幹了。所以我們認為,既然姚斌彬開了口,那就是在心裡算計過了;既然知道活著比死了強,他就不敢跟我們打哈哈。」

  刑警同學分析著,解釋著,既有理論依據,也是經驗之談。而人家本沒必要說這麼多的,之所以不厭其煩,還是想讓杜湘東放下心來。這個惺惺相惜的對手釋放出來的善意,令杜湘東更加慚愧。然而他又搖了搖頭,幾乎是自言自語道:「好像沒那麼簡單。」

  這就有點兒沒眼力價兒了。同學正端起杯子喝啤酒,讓杜湘東的話嗆了一下,再把頭抬起來,就成了一副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的臉色:「杜湘東,你陰陽怪氣的什麼意思?刑警和預審專家都是傻子,就你聰明?那你說這案子該怎麼辦?犯人招出來的都是假話,我們就不要布控了,坐在辦公室裡守株待兔?」

  「當然不是那個意思。」杜湘東趕緊擺手,「我只是想提醒你們,別把希望都寄託在這次這次抓捕上,要做兩手準備,弄不好還得是多手準備……我和這倆犯人有過一些接觸,我還去過姚斌彬他們家,根據我的瞭解……」

  「你要真瞭解犯人,也不會讓他們跑了。」同學冷冷打斷杜湘東,把啤酒杯往桌上一頓,「而且你還得弄明白,我們這是在給你擦屁股呢,輪不著你來教導我們。」

  刑警同學是個熱心人,但也是個缺乏耐心的人。熱心是留給老同學,一個成績優異的警校畢業生的,缺乏耐心則是出於刑警對一個犯了大錯的看守所管教的輕蔑。眼看對方不想談下去,杜湘東也就沒了話。事實上,他來找人家,不過是想探聽一下案子的進展,聊以解解憋悶,如同在火車站丟了錢包的人總要去趟失物招領處。而要真讓他出謀劃策,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倆警察對著一桌子蝦兵蟹將悶坐片刻,同學就說得走了,晚上還要加班呢。杜湘東也站起來,跟在人家屁股後面出了門。分手時,同學突然扶住摩托車,對他說:

  「杜湘東,你跟以前可真是不一樣了。」

  杜湘東無以作答,擠上公共汽車,回到劉芬芳家所在的宣武門內。天色已黑,胡同裡的路燈有一多半兒都是憋的,使得杜湘東投在柏油路上的影子斷斷續續,還一陣一陣地發虛,好像一灘正被緩緩吸到地縫裡的水。他又意識到自己雖然穿著警服,但卻沒戴警帽沒系腰帶,再摸摸下巴,好幾天都沒刮臉了,拉拉雜雜地呲著毛兒。這要是碰上局裡的糾察隊,不把他通報單位才怪。劉芬芳和同學的感覺都沒錯,他可真是跟過去不一樣了,變成了一個頹唐的、落拓的傢伙。家有三兩銀,不當臭腳巡,這是老警察們對這份兒職業的自嘲,可他還不如個臭腳巡呢,連在城裡看看西洋景的資格都沒有,只配窩在郊縣,懊惱著一個小疏忽釀成的大錯。現在,他還得將錯就錯地前往未來的丈母娘家,去賣好兒,去提親。

  他甚而覺得自己把劉芬芳給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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