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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這天晚上杜湘東沒睡好,躺在床上只是來回來去地翻騰,面朝牆感覺堵得慌,面朝桌子腿又感覺空得慌。他想到了老吳的那半瓶白酒,湧起了灌兩口的衝動,但又想到一個警察是不適合當酒鬼的,衝動就沒付諸行動。好容易挨到上班,他還是決定找一趟所長。一進門,就見所長正扯著脖子對著電話吵吵,聽了兩句才明白,是所裡的一台吉普車打不著火了,汽修廠的人來看過,說沒法修,只能報廢,而所長向上面申請換車時又遇到了刁難。人家說,別的單位還缺車呢,你們一個看守所,反正也沒什麼出勤任務,沒車就湊合吧。說得也不是沒道理,可言語中流露出了輕視看守所的意思,所長就受不了了,反嗆道:「看守所怎麼了,看守所就是家裡蹲嗎?說句不好聽的,假如犯人跑了,你讓我們拿腳去追?」

  但嗆也白嗆。沒車,這是客觀事實,更是全國上下各個系統的普遍事實。恰因如此,姚斌彬和許文革涉嫌盜竊日本「皇冠」發動機的案子才會被描述得那麼嚴重。杜湘東等所長在電話裡泄完憤,這才硬著頭皮把姚斌彬的傷情彙報了。才剛廢了一輛車,又聽說廢了個人的事兒,所長的臉就繃得更緊了。他不說話,先點煙,三口抽完,又轉肩膀,右手牽著左肩,正反各十下,轉完才說:「你說的屬實?」

  杜湘東道:「找了個法醫先看了。」

  所長說:「那你什麼意見?」

  杜湘東道:「要真是這種傷,所裡肯定沒法治。獄醫老張您又不是不知道,青霉素包治百病,紅藥水抹哪兒哪兒靈。要不我帶著犯人到城裡的大醫院,找個專家再看看?」

  所長卻問:「上哪兒看?協和還是積水潭?你要有門路,弄得到這些醫院的專家號,那能不能先給我掛一個?我這膀子一疼,半邊身子都動彈不了。」

  吃了一癟,杜湘東只好閉嘴。半晌才又問:「那您的意見是——」

  「這倆犯人在咱們這兒待了多久?小一個月了吧?現在要求大案要案從速從嚴,他們的判決也快下來了,到時候就要正式移交給法院和監獄系統。這樣吧,辦移交的時候你寫份補充材料,說明犯人有傷,到時候是該保外就醫還是減輕勞動,就由其他機關酌情處理。」所長說著又點了顆煙,「我理解你的想法,人在你手裡,你得對他負責,但責任分個輕重緩急,更分個力所能及和力所不能及。上面撥下來的經費就那麼點兒,大夥兒的加班費和改善伙食還得靠自己創收呢,真要做手術,拿什麼給他做去?」

  杜湘東便說:「明白了。」說完轉身就走。

  所長在後面又跟了一句:「還他媽不如打仗呢,起碼彈藥管夠。105榴彈炮,一枚炮彈就得上千,看見哪個山頭有動靜,先轟丫十萬塊錢的。」

  以前也聽所長講過打仗,說的都是大動脈裡的血一噴一丈多高,或者步兵腦袋讓彈片削掉了一半還往前衝鋒,也有狙擊手鎖定了一個小兵,從瞄準鏡裡看見人家長了倆乳房,就哆嗦著扣不動扳機了。從沒想過戰爭也能從錢的角度理解。看來往事的面貌是多變的,取決於你眼下正在琢磨什麼事兒。所長的話讓杜湘東啞口無言,而他出了辦公室,才又想起今天是該和劉芬芳打電話的日子。

  倆人有個約定,再忙也得每個禮拜通一次電話。制定並強調這一原則時,劉芬芳曾說:「就是因為遠,所以怕你把我忘了。」好像北京城裡與郊縣之間隔的是千山萬水。可自從上次劉芬芳掛電話,這習慣就中斷了將近一個月。不僅如此,就連再去冷庫交接冰棍棍,也見不著劉芬芳了。換她來的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大姐,見著杜湘東就翻白眼兒:「你又怎麼欺負母們芬芳了。」非要說個「又」,好像他常年都在欺負劉芬芳,非要把「我們」說成「母們」,好像在提醒他,這才是郊縣人的標準口音。而一拖再拖,就把杜湘東拖毛了。他想,不管怎麼樣,今天得先和她說上話。

  於是他沒回辦公室,拐到了管理科。以前打電話,大都是劉芬芳給他打,這是因為看守所裡叫人接電話雖然費周折,但好歹是幾十個人使一條線,不像食品公司,電話與人的比例高達二百比一。杜湘東看看表,估摸著劉芬芳已經上班,就打庫房電話。果然不通,不通再打,座機轉盤把手指頭都磨疼了,這才插進一個空去。接電話的又是一大姐,悠著蕩秋千似的腔調問他找誰。杜湘東說找劉芬芳,對方說今兒活兒緊,忙著呢,上班時間不能接電話。杜湘東便賠著小心求人家,說有急事兒。大姐說再急能有五百條豬腿的事兒急?再不入庫下個禮拜保證全臭了。杜湘東便唬了對方一句,說我可是警察。這位大姐大約並沒想到警察也可以是劉芬芳的未婚夫,倒抽一口涼氣「哎喲」一聲,說那您等著,我叫去。過了好半天才轉回來,說劉芬芳今天沒上班,是不是從冷庫偷魚偷肉的事兒讓你們盯上了,是不是畏罪潛逃了?要不要把公司保衛科的人叫來,要不要把廠長也叫來?

  一驚一乍,倒把杜湘東嚇了一跳。他只好又說:「其實我不是警察。」

  「孫子你有病吧?你這叫冒充執法人員,明兒就讓真警察到你們家抄你去……」

  杜湘東忍笑掛了電話,再給劉芬芳的宿舍打時,好像也沒那麼為難了。既然別人都在與豬腿奮鬥,那麼這條線自然就是空的了。又說兩句好話,看電話的人便穿過胡同叫來了劉芬芳。杜湘東問:「你怎麼沒上班?」

  劉芬芳說:「歇病假了。」

  杜湘東又問:「你哪兒不舒服?」

  劉芬芳說:「也沒哪兒不舒服。」

  那麼就是憂愁了。既然憂愁就得解憂愁,於是杜湘東便沒提別的,先把剛才和大姐的對話複述了一遍。說完又道:「回頭還得跟你們頭兒解釋解釋,別再把你懷疑成一個藏在群眾裡的壞分子。」

  劉芬芳卻不笑,冷不丁說:「杜湘東,沒想到你是這麼個人。」

  杜湘東說:「我是怎麼個人?」

  劉芬芳說:「你是個滿不在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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