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借命而生 | 上頁 下頁


  勞動就是製作象棋子和冰棍棍兒。對於所裡,這算創收途徑,對於犯人,則是必不可少的改造任務。除了死刑犯和臥病在床的,其他人無論刑期長短、年紀大小,概莫能免。在勞動時,犯人也要分個三六九等,具體地說是分成體力工作者、技術工作者和半個藝術工作者:大多數人發張砂紙,打磨上游加工出來的半成品,這是最費工也最枯燥的流程;有一定技術能力的犯人則被委以操作車床和沖切機的重任;還有一些會刻圖章的,那幾乎是所裡的寶貝,衝壓上字的象棋子都得靠他們進一步修飾加工,「車馬炮」才能成為整齊的篆文。姚斌彬和許文革是工廠出來的,自然被指定在了車床旁邊,但因為是同案犯,倆人不能搭班,而且還被遠遠地隔開。許文革果然底子好,不出兩天,車出來的象棋子的合格率就已經遙遙領先了,而姚斌彬的紗布雖然摘了,右手仍不靈便,操縱不動機床,所以幹了兩天又被扒拉回了打磨組,用胳膊肘夾著棋子幹活兒。

  這天正在看著犯人趕一批訂貨,就聽見鏗啷一響,一枚殘缺不全的象棋子飛了過來,恰好落到杜湘東倒放在窗臺上的大簷帽裡。他正靠牆想心事,驀地一驚,還以為又有人打架了,或者出現了馬克思所說的以破壞生產工具來反抗剝削的跡象。但抬頭一看,悶熱的車間秩序如常,只有最靠把角的一台車床停了下來。負責操作它的那個交通肇事犯愣乎乎地站在一旁,顯然也被嚇了一跳。

  杜湘東吹了聲哨子,提醒把守在車間門口的同事注意警戒,又捅了捅歪在椅子上睡覺的老吳,招呼他一起過去看看。來到車床旁問怎麼回事兒,交通肇事犯也不知道,表情像當初看著自行車道上的屍體時一樣茫然。杜湘東又轉了轉車床上的搖杆,一動不動,不知是哪兒卡住了。正在這時,他的腳邊卻多了一人,姚斌彬不知何時從工位上閃了過來,蹲在地上,伸著脖子打量著這台車床的底部。

  他抬頭對杜湘東說:「主軸上的三爪卡盤掉了。」

  杜湘東還沒說話,老吳先踹了姚斌彬一腳:「誰讓你離崗的。」

  姚斌彬仿佛這才想起自己是個犯人而非工人,連滾帶爬地回去了。而杜湘東繞著車床這兒拍拍那兒看看,一時頭就大了。他不懂機械,但卻知道這台機器壞了的話,後果有多慘重。如今別說是管教們的加班補助了,就連維持所裡那兩台「北京212」吉普車運轉的費用,都出在象棋子和冰棍棍兒上。但為了節約成本,所裡購進的設備都是外面工廠淘汰的,早就超齡使用,製作象棋子的車床以前也「趴窩」過兩台,請來維修師傅,人家說這種五十年代的仿蘇產品連配件都找不著了——於是只好報廢,進而勢必耽誤生產進度,進而要受到那些商家惡狠狠的催逼。想到這個,杜湘東的頭就是替所長大起來的了。

  老吳卻又說起了風涼話:「壞得好,資本主義的尾巴翹不起來了吧。」

  杜湘東倒想提醒老吳,每個月發補助的時候,他可沒少為了塊兒八毛的數目去跟管理科扯皮。但再一想,當著犯人說這些也不太合適,於是沒接茬兒,讓老吳先去找上面彙報。他自己卻沒走,又把姚斌彬叫了過來:「你怎麼知道哪兒壞了?」

  姚斌彬說:「咱們的車床都沒按時保養,機油一虧,主軸就會磨損卡盤。」

  他說話時,眼睛又亮了起來,但那就不是淚光了,而是某種興奮的光澤。這眼神讓杜湘東心裡也是一動:「你能修?」

  「以前沒用過這種機床,但它結構不複雜,而且機器的道理都是通著的……不過我手使不上勁兒。」姚斌彬說著,朝許文革的方向望了一眼。

  杜湘東明白他的意思,便向許文革招了招手,然後又告訴姚斌彬,角落裡還堆著兩台報廢車床,如果需要零件,或許可以從那上面找到替換的。倆犯人便開始修理,杜湘東站在一旁監工,防止他們發生不該有的交流。過程大致也能看懂:他們拆開主軸機箱,把損壞的卡盤取下來,再拿去和報廢車床上相對完整的卡盤進行比對;兩種車床的卡盤卻不是一個制式,於是需要再進行一番加工,把替換用的卡盤爪子磨短一截。車間裡的工具還算齊全,鼓搗一陣,居然鼓搗好了。許文革用修復的車床車出一個象棋子,由姚斌彬遞到杜湘東手上:

  「政府,能用。」

  這小半天裡,杜湘東還在觀察倆犯人的表現。他們配合極其默契,姚斌彬負責拿主意,指到哪兒許文革就拆哪兒,再指到哪兒許文革就裝哪兒。甚而在特殊工序上都不用語言交流,姚斌彬做個手勢,許文革就知道要上油,再做個手勢,許文革就知道要電焊。許多在同一條流水線上幹久了的老工人都練就了這種本領,如此一來便能在噪聲震耳欲聾的車間裡保證效率。但考慮到姚斌彬和許文革在廠裡時,一個是模鍛車間的,一個是維修班的,倆人的工作並不搭界,他們的默契很可能就是盜竊的需要了。

  而當沉甸甸的梨木象棋子掂在手裡時,杜湘東也被傳染了一種豁然開朗的喜悅。他把那顆棋子往高處一拋,啪的一聲淩空抓住,接著才意識到這個舉動和管教的身份不符,於是臉上發臊似的熱了一熱,讓倆犯人各自歸位,自己背手走開。

  許文革卻在身後叫他:「政府,還有個事兒。」

  「幹嘛?」

  對方追上來,隔著杜湘東兩步遠立了個正:「我們也會保養機器。」

  杜湘東不禁再次打量許文革。一直以來,這人給他的印象就是硬、傲,好像跟身邊的一切都較著勁。挨揍事件之後,他明知姚斌彬受了杜湘東乃至鄭三闖的照顧,但看人的眼神還是極其冷漠的,那意思很清楚,他壓根兒不想領別人的情。杜湘東懷疑他就是每天都挨一頓暴揍,也是能默默承受的。而現在,許文革卻在「爭取表現」了。

  「怎麼著,想吃大米飯了?」他故意譏諷道。

  許文革的臉仍是僵硬的,對剛才的建議予以說明:「上一遍油,就沒那麼容易壞了。」

  正在這時,所長火急火燎地領著老吳過來了,見車床已經恢復運轉,知道虛驚一場,大舒一口長氣。杜湘東便順勢把姚斌彬和許文革能修機器的事兒彙報了,又說他們主動提出要給設備作養護。所長也對這兩個犯人中的能工巧匠多看兩眼,點頭道:

  「那就加個班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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