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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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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湘東便不看鄭三闖,轉向了和他同牢房的一個「杆兒犯」。這人是因為猥褻婦女進來的,此前在監舍裡挨揍最多的是他,睡在尿桶邊兒的也是他。 「那你說說。」 「杆兒犯」咽了口唾沫沒出聲,又像害了眼疾似的狠擠了幾下眼睛,偷空瞥了瞥鄭三闖。杜湘東用餘光看見,鄭三闖的嘴角抖了一抖。從這一瞥一抖裡,杜湘東讀出了某種含義,他指指「杆兒犯」,讓他跟自己到走廊裡去。 出了盥洗室,「杆兒犯」仍想含混其詞,杜湘東一句話就讓他「禿嚕」了:「要不你去單間,請吳管教照顧你幾天?」老吳有著許多花樣百出的折騰犯人的辦法,這是出了名的。而據「杆兒犯」交代,鬥毆的起因也很簡單。新進來的人第一頓飯往往是吃不上的,姚斌彬分在十七監,恰好和鄭三闖同屋,所以昨晚的窩頭剛發下來,他那份兒只好被迫上供。到了今天早晨,鄭三闖又盯上了姚斌彬手上的紗布——他前幾天剛上完鐐,腳跟子磨破了,還化了膿,正缺一塊裹腳布。但這次的要求卻碰了壁。姚斌彬還沒說什麼,隔壁十八監的許文革先不幹了,吵吵著說不能欺人太甚。 鄭三闖就樂了,道,不服?不服你「翻板兒」呀。 監舍裡的大通鋪就是一塊木板,故而犯人們的黑話都與「板兒」有關。每天面壁反省叫「坐板兒」,新人進來挨一頓殺威棒叫「走板兒」,有更蠻橫的人物把老牢頭取而代之就叫「翻板兒」。而許文革八成是沒聽懂,又見水池上架著一張擺放牙缸的木板,居然真把它摳起來往上一掀,濺了鄭三闖一身牙膏沫子,還吼道,翻就翻,翻了你就別煩我們。 此言一出,問題就嚴重了。不管是在外面還是裡面,統治權的更迭總是伴隨著鐵與血的鬥爭。鄭三闖就讓動手。而許文革還真有兩下子,上來就把鄭三闖的頭號打手,一個絡腮鬍子的東北人按在地上了。隨後便有更多的人像瘋狗似的撲上去,除了打許文革,還打姚斌彬。為了護著姚斌彬,許文革就落了下風,一邊挨揍一邊說,打我得了,別打他。鄭三闖又樂了,有條件地接受了許文革的要求:仗義是吧?碰上仗義的人,得先驗驗是真仗義還是假仗義;那就先打你,什麼時候你抗不住了,再讓他替換你。 杜湘東明白,鄭三闖的本意並非是要打出個你死我活,無非是想把許文革收服了罷了。只要說聲「服了」,頂多再按北京街面兒上的規矩叫聲「爺」,也許從此還能混上一把交椅。混混兒也有混混兒的愛才之心。沒想到許文革愣是沒服,用身體罩著姚斌彬,咬牙挺了許久。就有人嘀咕,看來這孫子是真仗義。這反而讓鄭三闖下不來台了,他也不能停,一停就是他「服了」,於是讓手下發狠再打,而且專照要命的地方打。又有人勸,說再打就出事兒了,鄭三闖卻被激出了橫勁兒,說有事兒我擔著,大不了一年勞教變十年大牢。就這樣,打與被打的拉鋸戰持續到了杜湘東到來。 「杆兒犯」還說:「從來沒見過這麼硬的人,連吭也沒吭一聲。」 這時老吳總算歇夠了,慢悠悠地踱了回來。杜湘東斜了一眼沒說什麼,讓他先帶犯人回監舍,自己則去通知獄醫。許文革挨了幾百記拳腳都有神智,突然松下來,反而沒走兩步就暈過去了,頭磕在水池上,又冒了不少血,只能用擔架抬往醫務室。料理了傷員,杜湘東這才騰出手來處理後續事宜。他到十七監宣佈,鄭三闖從今天開始重新上鐐,參與打人的幫兇勞動量加倍,持續一個星期,完成之後才能吃飯。然後他指指鄭三闖位於靠門處的那個專享鋪位,又指指姚斌彬:「他這兒給你睡,他回頭睡尿桶邊兒上去。」 鄭三闖眼裡凶光一閃。被剝奪了最寬敞的「頭板兒」,這相當於失去了牢頭地位的象徵。而杜湘東特地又「照」了他幾秒鐘,表示此意已決,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接著招呼姚斌彬:「你過來。」 那孩子小步往前挪了幾尺,臉仍煞白,眼瞅著又要哭了。他的模樣再次讓杜湘東煩躁起來,訓斥道:「不准叫媽,叫媽就把你嘴銬上。」 又說:「你那同犯是為你挨的揍,你就是不能給他幫忙,也別給他丟臉。」 姚斌彬上牙咬著下嘴唇,慘白的臉上泛出一絲紅暈,兩顆豆大的淚珠從睫毛下湧了出來。這副表情讓人想起電影裡給女革命者的特寫鏡頭,江姐林道靜什麼的。 最後,杜湘東掃視監舍裡的所有人:「他臉上有幾道傷,我可都記著呢。從今天起只能少不能多,多一道,我唯你們是問。」 許文革挨了一頓揍,無意中卻「翻了板兒」,這在犯人裡幾乎算個奇跡。看守所的監舍雖然封閉獨立,但自有一套傳播小道消息的途徑,於是接連幾天放風的時候,犯人們都會對他側目而視,還有偷偷上去「盤道兒」的。杜湘東本來擔心鄭三闖會報復,但事實證明他多慮了。那個戴著腳鐐、屁股後面拖著倆大鐵球的老炮兒雖然看見姚斌彬和許文革就陰著臉,但當手下的兄弟又想去找倆人麻煩,卻被他一個眼神就瞪了回去。鄭三闖還下令,以後誰也不准再搶姚斌彬的飯。這麼做當然不是要給杜湘東面子,而是因為老炮兒行事自有老炮兒的原則。對於夠硬氣、夠仗義的人物,就算是仇家,他們也要給予足夠的尊重。 而倆犯人再次讓杜湘東另眼相看,是在勞動的過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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