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借命而生 | 上頁 下頁


  杜湘東說:「沒批。」

  劉芬芳沒問為什麼沒批,仿佛早就料到批不了似的。她只問:「那咱們怎麼辦?」

  把「咱們」說得很重,示意杜湘東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兒。這層意思就讓杜湘東囁嚅起來,心裡悶悶一緊。過了幾秒鐘,他才說:「我哪兒知道怎麼辦。」

  劉芬芳也「嗯」了一聲,便把電話掛了。這可是倆人交往史上未曾有之大變局。以前也拌嘴,但越拌嘴,劉芬芳就會把話筒抓得越牢,打電話的時間也就越長。而這一次的態度,就說明她動了真格的。杜湘東可以想像劉芬芳嘴唇抿在一處、眉頭微微蹙起的模樣——這副表情從側面看,的確是有點兒像吉永小百合的。現在吉永小百合決絕地離開胡同口的小賣部,途經提供「啤酒炒芽」的小飯鋪,捂著鼻子沖過公共廁所的輻射區域,正準備撲到宿舍的單人床上去抹眼淚、咬枕巾。

  他又把電話打過去,一個老太太告訴他「人早走啦」。

  杜湘東只好怏怏回到辦公室。倆人生活比一人麻煩,這是早有預料的,但沒想到一個人的憋悶平攤到倆人頭上,也會被放大無數倍。都知道被看管的犯人失去了自由,其實看管犯人的人何嘗不是如此。這麼一感慨,他無端又想起了今天送來的倆犯人。按照那些身經百戰的老警察的說法,犯了罪的人身上都是有「味兒」的,拿鼻子一聞就知道誰是良民,誰是隱藏在群眾中的壞分子。這種說法雖然誇張,但也符合犯罪心理學:人違背了社會道德,內心都會掙扎自責,從而也會在神態舉止上表現出來,有所區別的只不過是掩飾能力罷了。

  然而姚斌彬和許文革雖然一個痛哭流涕,一個桀驁不馴,但他們的眼神都是乾淨的、純良的,因此直到剃了頭編了號又穿上了囚服,卻還是怎麼看也不像犯人。難道保衛科和派出所弄錯了?可如果是被冤枉了,進來的時候就該一路喊冤啊。或者他們壓根兒就是愚昧,缺乏起碼的法制觀念?就像以前進來過一「山炮兒」,買了個老婆又在人家琵琶骨上打了根鐵釘,像拴狗一樣拴了半年,警察上門解救時他還出示收據,聲稱「真不是偷來的」。但這種假設就更不切實際了,卷宗上寫著,姚斌彬還參加過高考呢。

  越琢磨,杜湘東就越心煩。他也說不清煩的是自己調工作和結婚的事兒,還是在工作中遇到了一個說不上謎題的謎題。或者都不是,他煩的是網羅一切的生活本身。一邊想,他便抬頭在窗臺上看見了半瓶白酒。五十六度「紅星」二鍋頭,是老吳擺在那裡的。只要所長不來檢查,老吳就會以五分鐘一次的頻率站起來,蹭到窗邊打開酒瓶,連顆花生米也不就,吱溜一口,吱溜又一口。杜湘東時常覺得老吳活在廉價的醉生夢死之中,並為此對老吳抱有一絲同情,可現在,他卻覺得老吳有可能才是活明白了的人。於是他情不自禁地效法老吳,起身抄起了淡綠色的酒瓶,吱溜一口,吱溜又一口。在今天,杜湘東破了工作以來的兩個戒,一個是打人,一個是喝酒。今天真是鬼使神差的一天。

  饒是百米跑進十二秒的身板,在酒量上卻是不頂用的,五六口下去,他就暈頭轉向地「高」了。等再睜眼,窗外的鳥已經叫得如火如荼,而他還在辦公室裡坐著,腰杆挺直得像條繃緊的「板兒帶」。不愧是個敬業的警察,連醉酒都醉得這麼儀錶堂堂。杜湘東使勁甩甩頭,打開窗戶散了散酒味兒,趕緊往監舍裡去。每早查監也是他雷打不動的習慣,現在都晚了。

  剛進走廊,就聽見出了事兒。

  聲音是從盥洗室裡傳出來的。每天早上犯人起床,先得點名、整理內務,然後再由管教帶去刷牙洗臉。本所各監區的盥洗室都只有十個龍頭,僅能容納一個監舍的犯人同時洗漱,所以通常的流程是,當一名管教帶著一撥兒犯人進去時,搭班的另一名管教就得帶著另一撥兒犯人在外面等候。而當杜湘東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卻見盥洗室的鐵門上了鎖,窗戶柵欄裡人頭攢動,擠得滿滿當當。這肯定又是老吳的傑作——每當杜湘東臨時有事,他常常會把所轄兩個監舍的犯人統統往盥洗室裡一塞,自己就到宿舍睡回籠覺去了。至於共處狹小空間的犯人們會不會大打出手,他才不管,反正打個頭破血流也有杜湘東過來處理。他還頗有趣味地把這種事兒叫作「鬥蛐蛐兒」。

  鐵窗裡充斥著叫駡,壓住了水龍頭放任自流的嘩嘩作響。好在今天的蛐蛐兒不是群鬥,而是大多數觀摩少數幾個鬥,所以場面還沒大到必須拉警報的地步。杜湘東氣急敗壞地打開盥洗室的鐵門,跟前的犯人居然沒注意到他,仍圍著圈兒往裡看。透過人縫兒,就見水泥地上伸著兩條腿,兩條腿底下又壓著兩條腿。這四條腿的上方還運動著七八條腿,機械而有力地往那兩人身上踹著、踩著,砰砰有聲,如同打鼓。

  杜湘東喝了一聲,腿兒們仍不停,他忍著頭疼又喊:「列隊!」人腿組成的森林這才四散,圍成圈兒的也緩緩挪開,沿著水池一字排開。

  地上的倆人正是姚斌彬和許文革。姚斌彬側身蜷成一團,渾身哆嗦,纏著厚紗布的那只手被他攏在胸前,如同夜裡害怕的小孩兒抱著個布娃娃。往下一看,褲子濕了一片,卻不像濺的水。他尿了。而許文革壓在姚斌彬身上,兩肘撐地,肌肉繃緊,也在週期性地哆嗦。杜湘東過去拽了拽這人肩膀,竟拽不動,只覺得手抓了塊滾燙的鐵。再喝令兩個犯人強行把許文革抬起來,就呈現出一張慘不忍睹的正臉:幾乎沒一塊好肉,不是青的就是紫的,一隻眼被「封」了,血從鼻子以及嘴裡流出來,凝結在脖子上。

  許文革用他尚能視物的那只眼睛和杜湘東對視片刻,眼神不冷不熱。

  「說說原因。」杜湘東回頭問。話是對鄭三闖,那個從「文革」後期起就威震四城的老「頑主」說的。之所以沒問「誰指使的」,是因為他知道,沒有鄭三闖的命令,這倆監舍裡別說打架了,連大聲說話也沒人敢。鐵門裡有鐵門裡的規矩,規矩都是牢頭執行的。作為規矩的集中代表,牢頭自然可以享受某些特權,比如在伙食上多吃多占,幹活兒也有人代勞,運氣好了還能混上幾根夾帶進來的煙抽。對於此類現狀,杜湘東一向是極其反感的,在他看來,在公安機關的規矩之外另設一套規矩,這已經構成了嚴重的挑釁。然而他又不得不學著順應現狀,因為那樣便於管理,治住了一個就相當於治住了一群。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看守所的警力不夠,類似于牧羊人總得養幾條狗。

  但今天,卻是鄭三闖先壞了規矩。在以往,挨揍的人必得咬牙忍著,被打尿了血也不敢報告,否則會被視為「扎針兒」的,以後的日子就沒法過了。而打人的也有自律,再大的仇也不能打臉,不能見血,更不能讓管教看見,只要看不見那就一切心照不宣。像現在這樣,牧羊犬咬了羊,又是當著管教咬的,他們就不是羊、狗和人的關係了,必須得按照白紙黑字的監規來解決問題了。

  鄭三闖立了個正,嘴裡還叼著煙:「新來的,都得過過堂嘛。」

  對於杜湘東這個滿臉嚴肅、舉止刻板的年輕管教,鄭三闖從來是暗含著三分不屑的。在他看來,杜湘東的嚴肅是缺乏經驗的嚴肅,刻板也是底氣不足的刻板。然而此刻,杜湘東卻看出鄭三闖表面上雖然在「拔份兒」,但眼神深處還是有些慌張的。何止慌張,說是驚駭也不為過。這在一個「老炮兒」的身上可不容易見到。

  他打斷鄭三闖:「你也是老人兒了,該怎麼說話不用我教你吧。」

  鄭三闖把煙吐了,站得直了些:「報告政府,我有責任,他們打架我沒攔住。」

  「為什麼打?」

  「沒聽見。」

  「沒長耳朵?」

  「還沒醒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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