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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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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從這天起,杜湘東就對這倆犯人格外留心。倒也不是因為打了人家。在那個年代,犯罪人員或者被懷疑犯罪的人員挨兩下揍,真不算什麼大事兒。別說看守所了,就是在街道的聯防辦公室,晚上都能聽見鬼哭狼嚎。用老吳的話說,進來的人本來就記吃不記打,可要是再不受點兒皮肉之苦,真會以為誰都治不了他們了。工作三年,杜湘東也不是個「雛兒」了,他見識過各式各樣的刺兒頭和滾刀肉,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同意老吳的說法。而他之所以一直沒破這個戒,是因為總覺得一碼歸一碼,賬得算清楚。哪怕是個死刑犯,該承受的也是一顆子彈,而不是一頓拳腳。 讓杜湘東心裡硌得慌的,是一個耳光之後倆犯人的反應。挨打的那個自然被抽愣了,瞪眼呆看著杜湘東。在四十瓦燈泡底下,杜湘東第一次看清了那犯人的面貌。他長了一張娃娃臉,兩頰各有嬰兒似的一嘟嚕肉。眼睛又大又圓,長睫毛上粘著淚水,讓人想起某種鹿類。這犯人嘴一憋一憋的,還在哭,但又因為管教的命令而不得不壓抑著哭,那副樣子哪兒像個盜竊犯,簡直像個偶爾犯了錯的三好學生。 「媽——」娃娃臉犯人又拖著長音叫起來。他這麼一叫,把杜湘東稍稍冷靜的大腦再次刺激得煩躁不堪。他就沒見過這麼慫的犯人。都到這個份兒上了,叫媽能幫上你?知道叫媽早幹嘛去了?他甩出去的巴掌又折了回來,這次變成了拳頭。 但這只拳頭轉瞬被人拽住了。側眼一看,是一旁那個高而壯的犯人。他雙手攬住杜湘東的胳膊,手銬鎖鏈纏住了杜湘東的腕子。手勁兒特大,一掙竟掙不脫。協同押送的兩位管教吃了一驚,幾乎同時掏出電棍來:「你要幹嘛?」而杜湘東回了下神,反手扣住那犯人的肩膀,一擰身,腳下使個絆子,轉眼就讓犯人重重躺在了地上。接著,他用膝蓋頂著對方胸口,逼視著那張棱角分明的臉:「管教是你動的?」 犯人從他胳膊上鬆開雙手,甕聲甕氣說:「政府,要揍你揍我得了。他有傷。」 這話說的,好像看出他現在氣兒不順,有打人的需要似的。杜湘東沒再動手,但繼續瞪著胯下的犯人,直到對方遲疑著把眼睛挪開,這才慢慢起身,撣了撣警服。後面的倆管教也跟了上來,其中一個問:「給他上鐐?」 對於特別不服管教,尤其是顯示出暴力傾向的犯人,所裡專門備有腳鐐。那玩意兒由幾十斤重的鐵環和鐵球組成,人掛上以後就像一頭拖著破犁的牛,走到哪兒都咣當響。多掛兩天,就連道兒都忘了怎麼走了,有些人還會腳踝腫得像倆饅頭。而杜湘東掃了一眼地上的犯人,搖了搖頭,默不作聲地打開了十七、十八監的兩道鐵門。這倆人是同案犯,按照規定,必須分開關押,防止串供、密謀或鬧出別的什麼亂子。一股又臭又餿的氣息撲鼻而出,那是二十多個犯罪分子共同散發的味道。杜湘東又拿出手銬鑰匙,示意倆犯人過來開鎖,摘了銬子就可以去他們該去的地方了。不出意外,他們今天晚上都得挨著尿桶睡,而原先在監舍裡地位最低的人,則會榮升到靠外一些的位置上。這道門裡,另有一套規矩。 當晚在食堂吃飯時,杜湘東只覺得臉上發燒。他感到人人都在看他,還猜測人人都在議論他想走而又沒走成的事兒。老吳那張臭嘴肯定閒不住,也許在同事們中間,他已經被說成了一個心比天高但卻志大才疏的傢伙——不光如此,還拿犯人撒氣。這麼一想,剛才的那個耳光仿佛抽在了自己臉上。一頓飯沒吃完,他就回了辦公室,咕咚咚灌了半搪瓷缸子涼水,這才想起還有工作沒做。對於新進來的犯人,管教有義務瞭解其基本信息以及犯罪事實。看守所也不光是個關人的地方,在理論上還負擔著協助偵查機關取證的任務。這些理論在老吳他們那兒也就是個理論,但在杜湘東這兒可不是,今天尤其不能是。看他的笑話是吧?幸災樂禍是吧?越是這樣,杜湘東就越得證明自己和他們不是一樣的人。 他耗費兩個多小時,翻閱了派出所轉過來的審訊筆錄,以及廠保衛科提供的相關資料。娃娃臉犯人名叫姚斌彬,棱角分明的犯人名叫許文革。姚斌彬比許文革小兩歲,倆人一個二十一,一個二十三,都是一家機械廠的青工。倆人的住址也在廠家屬區,是頂班招收進去的工廠子弟。工作以前,姚斌彬上的是全日制高中,許文革則是工業局下屬技校畢業。工作以後,姚斌彬分在了模鍛車間,許文革分在了維修班。按照保衛科的說法,此二名案犯深受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毒害,自從入職伊始就不安於工作,頻繁利用公家的器械和原材料在外面幹私活兒、賺外快,被廠裡發現後還挨過處分。這次他們企圖盜竊的物品尤其重大,是一輛日本進口「皇冠」轎車的發動機。被發現時,案犯自帶簡易工具,已將機器從車內拆卸出來,遭到抓捕時又囂張拒捕,許文革用扳手將保衛科副科長開了瓢。 人贓俱獲,事實清楚,證據確鑿。那年頭,青工淪為階下囚的並不少見。本來社會上的誘惑就變多了,再加上年輕人血氣方剛,腦子活絡,往往一犯就是大案。杜湘東曾經遇見過倒賣銅線的電工,還有自製火槍把仇家崩成大麻子的車工。而要說這倆犯人和他們的前輩相比有何不同,恐怕還在各自表現出來的性格特點。一個特別軟,出了事兒光知道叫媽,一個又特別硬,跟管教都敢動手。無論特別軟還是特別硬,在杜湘東看來都是潛在的危險。軟的很容易自殘,硬的很容易傷人,以前鬧出過這兩種事端的都是這兩種人。 情況瞭解之後,杜湘東本想再到監舍去看看,如果有需要的話,對倆犯人進行一番教育也可以。這是未雨綢繆的意思。然而剛合上材料,天花板的喇叭又響了: 「杜湘東,你未婚妻找你。」 那時的看守所共有三部電話,一部在所長辦公室,一部在監舍區緊急情況專用,還有一部才是職工可以使用的公共電話。地處郊縣,誰家都會有人找,但找人的過程又像移交犯人一樣複雜而且公開:看電話的老大爺先通知管理科,管理科再用大喇叭把要找的人叫來,並且還一定要說明誰在找、幹什麼。有個笑話,一個管教的老婆提前分娩,等輾轉找到人,聽筒裡已經傳來孩子的哇哇哭聲了。而當杜湘東聽見喇叭響,就說明劉芬芳已經在胡同口等了十來分鐘。今天又是個冷天,她又是個有點兒風吹草動就得犯憂愁的人,杜湘東只好撂下卷宗,急匆匆奔了出去。 來到管理科,聽筒在電話機旁撂著,好像一個人睡著睡著,就從床上滾了下來。看電話的老頭兒把半導體音量開得挺大,請電話那頭的劉芬芳聽了半集《新聞和報紙摘要》。杜湘東拿起聽筒「喂」了一聲,劉芬芳也「喂」,然後分別彙報了這兩天的生活情況,諸如吃得怎麼樣、排沒排夜班、上個月的工資還剩下多少等等。都是例行內容。這些說完,劉芬芳才進入正題:「你那報告交上去有幾天了?」 杜湘東說:「嗯。」 「有信兒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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