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風語② | 上頁 下頁
六十六


  的確,麻煩來了。轉眼間,十多隻槍桿從四面八方的林子裡探出來,吆喝著朝車子圍上來。領頭的是個頭纏紅頭巾的中年漢子,操著一口標準的樂山話,喝令所有人統統下車。樂山話屬南方語系,與成都、重慶話區別明顯,外地人很難聽懂。但此時不用聽懂大家也知道他的意思。老孫和小周是從風浪裡滾出來的角色,臨危不亂,心裡頭劈啪打響了如何虎口脫險的算盤。小周率先拔出槍,問老孫怎麼辦,回答他的是老和尚。

  「聽老衲的話,把槍收起來,是禍躲不過,我先下車看看。」老和尚說著先下了車,口裡宣誦著佛語。頭目一把推開他,罵:「少跟我裝菩薩,老子不信這一套,老子只信手裡的槍。下來!要想活命的都下來!」用槍指著車裡,威逼人人下車嘍囉們隨即圍上來,打開所有車門。下來!下來!都滾下車來!叫著,嚷著,罵著。

  「且慢,且慢,眾兄弟,」老和尚不慌不亂上前阻攔,「車上有重症病員,驚不得,驚不得。」一邊從容走到頭目面前,向他合十為禮,「敢問這位賢士,劉三近來可好?」頭目原本氣勢洶洶目空一切,被他這麼一問,心思亂了,遲疑起來。那劉三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袍哥老大。

  這一帶叫做牛角山,屬樂山和自貢交界隘地,山如其名,如牛角一般高險陡峻。山上古樹參天,再加上道路錯雜難行,野獸毒蟲出沒不止,外人進去後極易迷路,不死也要扒層皮,在明清兩代為當地私鹽販子藏匿之所。辛亥革命後,前清遺老遺少躲了進來,人頭多了,就扯起大旗聚成了寨子,四方潑皮無賴聞風入夥,專以打家劫舍為生。國民政府曾剿過兩次,折了幾十人卻未能拔掉惡瘤,抗戰爆發後再無人過問。如今,勢力越發壯大,已聚八百多人,劉三便是這裡的大頭目,人稱三爺。

  劉三,本名劉榮,系大軍閥劉文輝的遠房族兄,原是前清犍為縣縣丞,正牌子舉人出身,會文章,富智計,落草後頗受尊崇,老寨主死後被公推為新主,到如今已有十五年光景。三年前,劉三最寵愛的小女得了種無名熱的怪病,四方求醫不果,便領人上峨眉山拜菩薩祈救。途中,湊巧撞見悟真和尚,被施了救,帶回寺裡,吃了兩服藥,病情便見好,令劉三感激不盡。日後不久,劉三托人送來書信一封,財寶一箱。悟真和尚閱信方知,劉三為何方人士,在何方逞能。劉三在信中立誓為信,但有差遣赴湯蹈火絕不皺眉,云云。悟真乃出家人,與世無爭,哪裡會去差遣一個土匪頭子,不料,這次還真用上他了。

  無名頭日把老和尚上下再三打量一番,罵:「別裝,方圓幾百里都知道這是咱三爺的地盤,你以為報個名就把我嚇倒了,跟我裝?告訴你,別裝席,裝死還差不多。」

  老和尚微微一笑,道:「不妨帶老衲去見你三爺,老衲出門多日,車裡病人危在旦夕,老衲正欲尋人施助,三爺竟喚人來接了,呵呵,善哉,善哉。」磊落之情,坦蕩之樣,實讓無名頭目不敢造次,便罵罵咧咧帶他走了。

  便見了劉三。

  便化險為夷。

  別時,劉三又贈不少財寶,悟真一概不要,卻討求山參一枝。原來,此時的陳家鵠,經這番折騰,已經氣若遊絲,生死兩茫茫,急需補氣強神。但師徒出遊多時,攜帶的補氣強神的良藥已告罄,若不能及時采補,老和尚對陳家鵠的命數也心存懸疑,所以向劉三討求。劉三差人端來一抽屜的山參讓悟真挑,悟真挑選一枝二十年的老山參,一顆心頓時釋然。日後,正是靠著這枝老山參,陳家鵠才堅持活著上了峨眉山。

  一行是第五日淩晨到達峨眉山報國寺的。

  這是老孫第二次到峨眉山……一九三五年,蔣介石在高參楊永泰的建議下,開辦了有名的「峨山軍官訓練團」,自兼團長,劉湘為副團長,陳誠為教育長。四川、西康、雲南、貴州等地營長以上軍官多被調來受訓,訓練壢地就設在報國寺門前的小廣場以及虎溪畔的山道間。開辦之初,杜先生曾來視察過,老孫時任杜先生衛隊隊長,便隨行而來。此番故地重遊,儘管天色不明,但那熟悉的楠樹和紅牆亦勾起他不少三年前的記憶。尤其是如今楊永泰和劉湘均已離世,更令老孫深感欷獻,有種物是人非的淒涼。

  悟真老和尚是在山腰萬年寺出的家,修持則在洗象池畔的天花禪院。從報國寺到洗象池,尚有大半日的山道。由於不通公路,只能步行,老孫便在此與一行作別,駕車返回。小周本是安排他來為陳家鵠保駕的,自當留下。他找來兩副滑竿,輪流抬著昏迷不醒的陳家鵠,片刻不歇,一路趕路,於午後終於結束艱難行程,趕到了天花禪院。

  天花禪院規模不大,統共只有十來個和尚,三間佛堂,十八間廂房,廂房後還有一間藥材儲藏室,裡面包括野生雪蓮、冬蟲夏草、靈芝、千年人參等名貴藥材。它們的來歷與老和尚的醫術一樣神秘,外人全不知端倪,給人感覺仿佛是說有就有了,好像老和尚有法術,憑空變出來的一樣。不論如何,它們的存在,使得老和尚濟世救人不會有巧婦難為無米炊之虞。這也是他為何要帶陳家鵠上山的理由,至少是之一吧。畢竟,說一千道一萬,沒有良藥是治不了惡病的。

  但是現在,有神仙藥也對陳家鵠無用,用不了,因為他已經深度昏迷,開不了嘴口,咽不下水。一路上,頭兩天他還有意識,後面幾日一直昏迷不醒,要不是老和尚用那枝老山參時刻給他補氣,可能早斷了氣。他這口氣,全靠老和尚細細嚼碎了老山參,口含鼻塞,強行維持著的。

  上山后老和尚便開始施醫,他將陳家鵠安置在一間空屋子內,這屋子簡陋至極,除了一張木床什麼也沒有,連窗戶都沒有,只在牆角處有兩個不起眼的換氣口。把門關上,伸手不見五指,仿佛一尊大棺材。

  接下來的兩天,陳家鵠就在這尊大棺材裡靜靜躺著,像一個真正的死人。

  小周被安排住在旁邊的廂房裡。他畢竟放不下心,時刻凝神傾聽,卻始終聽不到隔壁有絲毫動靜。只見老和尚偶爾進去給病人紮兩針,很快便出來,時間短得像是一個錯覺,抑或一個萬籟俱靜中偶然發生的小意外。

  到第三天晚上,不知是什麼緣故,子夜已過,小周突被什麼聲音驚醒,聽見陳家鵠的房間裡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寒塞窄率的,像是有什麼人在輕輕搓揉他衣服。小周覺得奇怪,起身去察看。推開門,只見小和尚一臉木然地守在「大棺材」fJ口。小周更是奇怪,走上前問他:「小師父,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這裡?」

  小和尚瘟頭瘟腦地回答:「師父讓我守在這裡,不許旁人進去打擾。」小周如釋重負,「原來是師父在給陳先生治病。」見小和尚點頭,又問:「師父進去多久了,他進去,我怎麼沒聽見呢?」

  「師父不在裡面。」

  「不在裡面?」

  「是的。」

  「那他怎麼給人治病?」

  「我不知道。」

  「師父到底在哪裡?」

  「我不知道。」

  小和尚一問三不知,子丑寅卯什麼也講不出來,但就是不肯放小周進去。小周哭笑不得,又不便強闖,只好懷著巨大的好奇與更加巨大的期待,返回自己房間繼續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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