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風語② | 上頁 下頁
六十七


  第二天一大早,小周被一陣猛烈的咳嗽盧驚醒,這正是久違了的陳家鵲的咳嗽聲。陳先生醒了!小周驚喜交集,一躍起身,趕緊穿戴整齊,推開門,卻看見老和尚帶著兩個沙彌正匆匆走來,其中一個提著個砂罐,另一個則提著籃子,裡面裝著碗、調羹和蠟燭。四人一起進去,在屋裡,陳家鵠的咳嗽聲又被成倍地放大,如牛吼,如悶雷。

  陳家鵠從黑暗中醒來,一時難以適應門外透進來的光亮。但這並不妨礙他分辨來者是誰,他用沙啞無力的聲音問:「師父,我這是在哪裡?」

  「在你涅巢重生的地方。」老和尚說完,沙彌已點燃蠟燭,屋裡的黑暗頓時被驅散一空。小周這才看清病人的臉色,竟比屋外那漫山的雪還要蒼白,仿佛透出懾人心魄的寒刃,不覺冷得心裡一縮。

  老和尚徑直上前,把了把病人的脈,笑道:「陳居士真是個有福之人啊,遇到壞事也能因禍得福——牛角山遇匪,你吃了驚嚇,出了一身大汗,內邪隨汗走了不少,後又求得老山參一枝,討得殘喘,好讓我妙手回春。」言畢即扎針,完了又伸出手在病人頭部輕輕推拿幾下,然後問他,「居上可想吃點東西?」陳家鵠苦笑,「光想有什麼用,吃了都會吐出來。」「我問你想不想?」老和尚說。陳家鵠搖頭,「不想。」老和尚笑道:「怪了,人人都要吃飯咽菜,你陳居士一代才傑之士,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怎麼會連飯菜都不想吃呢?你能吃的,一枝二十年的老山參都讓你吃了,那苦澀之味實不是食之甘味。想一想,一碗農家菜粥,聞之清香,觀之一青二白,食之入口即化,妙哉,妙哉。」

  不知為何,陳家鵠頓時覺得口舌生津,咽了一口唾沫。老和尚笑道:「你咽了一口津液,說明你是想吃東西了。想吃什麼?嗯,依老衲看,此刻來一碗熱乎乎的青菜粥正是你之所想。來吧,我早已給你備好了。」老和尚對兩個沙彌揮揮手,一人連忙將罐子打開,正是一罐熱氣騰騰的青菜粥,另一人則把碗和調羹拿出來,盛了一碗,遞給師父。

  「把他扶起來。」老和尚吩咐小周。

  「請你張開嘴。」老和尚吩咐陳家鵠,陳家鵠便張開了嘴。

  「一碗菜粥,菜是青青小菜,米是象牙白米,水是潔淨雪水,佐以高山野參湯、紅糖、當歸、白糖,我用微火熬煮半夜,天下哪有如此美食。來吧,吃吧。」老和尚說著喂了一羹。

  又一羹。

  再一羹。

  如是再三,一碗粥很快見底。陳家鵠擔心不爭氣的胃又給他來老一套,一陣翻騰後把吃下的東西全吐出來。這麼想著,他合了口,閉了眼,好像這樣可以把要吐的東西擋回去似的。這樣過去數分鐘後,陳家鵠只覺得胃裡生出一股溫暖之氣,絲絲地往下暢通,同時覺得一股貪婪的食欲填滿了欲海,使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老和尚見了,笑道:「還想來一碗?」陳家鵠不假思索地點了頭,一旁靜觀的小周終於找到事做,接過空碗準備再去盛,被老和尚制止。「夠了,」老和尚對陳家鵠說,「你這沉屙之軀,久病之身,十分虛弱。所謂虛不受補,能克化這一碗粥就已經很不錯,想吃得再過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後,又吃了一碗,還是沒吐。

  這一天,陳家鵲把一罐子粥吃得一千二淨.一粒米都沒有吐出來。到了晚上他已經有說話的願望了,他問老和尚:「我之前吃什麼吐什麼,現在也沒見你用藥,怎麼一碗粥人肚,只覺腸胃裡暖暖的十分受用,不但不想吐,還想再吃。這是什麼道理?」老和尚開心笑道:「沒什麼道理,這是你的命,也是你與老衲的緣分。不過,你既然神志回轉,老衲不妨講一個故事給你聽,當做飯後茶餘之消遣。」他頓了頓,緩緩講來,「話說從前有座村莊,供奉著一尊魔鬼木像,為了不讓魔神帶來災難,村莊每年都要犧牲一位村民去祭祀他。後來,一位被送去祭祀的村民心想橫豎是個死,何不一搏?於是他一把火將魔像燒成了灰燼。沒想到從此後,村莊就從魔鬼的陰雲中解脫出來。陳居士,你心中或許就有這麼一座魔像,阻礙你不能咽食,老衲只是替你暫時驅散了它的陰影,至於能否將它徹底焚毀,還得要靠你自己。」

  陳家鵠咀嚼著老和尚的話,若有所悟。

  老和尚轉過頭去,對小和尚說:「你去廚房看看藥熬好了沒有,熬好了就送過來。」小和尚應聲去。老和尚這才又對陳家鵠說:「好了,你神志剛剛回來,不宜多勞神,把心靜下來,什麼也不必想,老衲自會竭盡所能助你康健。如果你覺得腳指頭有疼痛之感,但說無妨。」

  陳家鵠一怔,突然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陳家鵠確實感到腳指頭痛,好像每個指頭都被毒蟻叮咬過,燒熱,辣痛,且有增無減。如果他可以坐起身來,彎腰細看,會發現每一個指頭均有幾處米粒般大小的創口。

  那是被蛇咬的!

  咬他的可不是一般的蛇,是峨眉山上特有的一種毒蛇。普通人被它咬到,創口立刻劇烈紅腫,血流不止,人會出冷汗,會噁心嘔吐,緊接著鼻腔、眼膜、皮下組織等部位亦迅速出血,不出五步即昏闕,五分鐘內必斷命。此蛇被當地人稱為「峨山五步皇」,毒性比一般的五步蛇更為猛烈,但極其罕見。老和尚偶然在白龍洞捕得一尾,精心飼養兩年,如今終於在陳家鵠身上派上了用場。

  老和尚治病不拘一格,甚至可謂膽大包天。這間棺材樣的黑屋子,是他專門為需用毒蟲以毒攻毒的病人設計的。天花禪院海拔二千多米,一年中有小半年被積雪覆蓋。冰天雪地裡,蟲豸別說攻擊病人,連行動都成問題。老和尚辟出這麼一塊地方,在地下挖有坑道,一旦有病人要急救,便燒火提高室內溫度,令毒蟲可以行動自如。為了不讓毒蛇咬到陳家鵠身體的其他部位,老和尚在他身上塗滿了地黃水,只在腳趾上抹了專門「引蛇出洞」的香草藥膏。昨天晚上,小周聽到的窸窸窣窣聲,便是峨山五步皇毒蛇在吸食陳家鵠香噴噴的腳指頭的聲音。

  毒蛇這一夜辛勤工作,效果比老和尚預期的要好,他這麼快神志清醒,並能克化食物,說明他體內積累已久的毒氣、晦氣、濁氣已開始明顯下行。之前,毒氣往上急攻,臟腑功能亂成一團,頭髮才會一夜變白。以後,陳家鵠的白頭發將日漸轉黑,正是因為毒氣下行的泄路通暢了。老和尚看在眼裡,欣慰在心,他對治好陳家鵠的病信心更添。

  這天午後,老和尚叫人收拾出另外一間廂房,叫陳家鵲住了進去。這問廂房在天花禪院左側,推窗即見洗象池,白天可見滿山遍野銀裝素裹,妖嬈萬端;池塘邊,一排英姿挺拔的冷杉林,在風中蕭蕭瑟瑟,低吟輕語。夜晚,明月如洗朗照枝頭,天人合一;憑窗遠望,萬山沉寂,雲收霧斂,遙天一碧,心地寬闊。陳家鵲身在其中,白天受日光沐浴,夜間被月華撫弄,心神日漸安寧。

  景色撩人可以為藥,但要徹底治癒陳家鵠心病,這還遠遠不夠,必須人心對照,借物明志。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老和尚有空便來看陳家鵠,除了扎針、用藥,還陪他下棋,教他佛理,同他談心,聊天地,侃大山,慢慢地把陳家鵠關閉的心境打開來。轉眼到了陳家鵠上山后的第九日,這天老和尚拿了一本《唐詩選集》來,笑著對陳家鵠說:「老衲識字不多,平時卻愛附庸風雅,這本書翻來覆去看了十多遍,還是有些字不認識,居士聽說是留洋歸來的大博士,學問一定大得很,教教我吧。」陳家鵠說:「師父拿我開心不是?我是學數學的,要論文學恐怕要差師父一大截。」話是這麼說,他還是把書接過去,見是李白的《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老和尚請他讀一遍給他聽,而且要大聲,要儘量有表情。陳家鵠開始不願意,但在師父執意要求下,便讀起來,越讀越富有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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