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風語② | 上頁 下頁
四十七


  海塞斯在心裡罵,他想對他們說:敵人這是在於盜賣一個國家的大買賣,派出來的自然不會是個小毛賊,用的密碼更自然不會是小毛賊玩的把戲。少老大是小毛賊,所以才玩那種破玩意,被陳家鵠一眼識破。經驗告訴他,特三號線的密碼一定是高級的,他們敢接二連三連篇累牘地發長電便是證據。可以想像,那些電文裡鋪排著一個個收買汪精衛良心的誘惑、道理、條件、許諾……但要具體看清楚這些誘惑、道理、條件、許諾,你們得需要耐心。一般來說——正常情況下,等你們看清楚的時候,他們的買賣,成交也好,斷交也罷,已經結束了。這就是一個破譯家的命運,也是密碼存在的價值所在,就是:正常情況下,在保險期限內,你無論如何也難以敲開密碼的牙關。

  那麼破譯家是幹什麼的?他們整天面壁苦思,搜腸刮肚,其實是在追索一個「非正常」,或者說是在追尋一個「大天才」。大天才就不說了,那是芝麻稈上結西瓜,可遇不可求,誰遇到了誰就可以改變世界,貪奪天功。這沒道理可說,你只有瞪大眼欣賞,拿起筆記下來,傳下去。所謂非正常,就是言鄉必失,就是吃飯漏飯,你把對方在使用密碼過程中犯的錯誤揪住了,然後順藤摸瓜摸到人家心窩窩裡去了。

  海塞斯覺得二十年前自己是個大天才,坐地生風,平地拔樓,莫名其妙地破譯了日本、歐洲各國幾萬份電報。尤其是當時日本的外交密電,那麼古怪、深難的一部密碼,他居然在汽車旅館裡,同一個來自賓西法尼亞的鄉村女教師的一夜情中獲得了寶貴的靈感。他至今記得(終生不會忘記),靈感降臨時他正在自上而下親吻女老師的腹部(剛從挺著兩隻梨形乳房的胸部滑下來),他仿佛就是在她那個淺淺的肚臍眼裡拾到了九霄雲外的靈感。

  不可思議啊。

  不可思議啊!

  今非昔比,回想起這一切,海塞斯如在夢中,不相信這曾經是他活生生經歷過的,甜滋滋品咂過的。他不會對任何人說,但在心裡他時刻都在對自己說:你已經回不到從前,你的演出結束了,現在是陳家鵠的演出時間了……陳家鵠讓他看見了自己的從前。但同時他又自負地認為,陳家鵠不如二十年前的他,因為他總覺得,或者說他懷疑,陳家鵠之所以能這麼神奇地三次破譯日本密碼,一定跟他曾師從炎武次二的經歷有關。換言之,他靠的不全是才華,而是他的經歷,他的運氣——剛好碰到他導師在參與研製日本密碼。

  平心而論,從特三號線密集的電報流量中得出結論:敵特已派人抵渝與降和派媾和,本身已是一種破譯。許多破譯一般也就是進行到這個層面,甚至有些情況也只需瞭解到此便夠了。比如海塞斯到黑室接的第一單任務就是這樣,當時五支日軍圍困武漢,武漢大本營急於想知道哪一支部隊會率先發力打頭陣,海塞斯正是通過分析五支日軍的電報流量得到結論:敵二十一師團將打頭陣,前線部隊因此重新佈防兵力,有效地阻擊了敵人進攻,延緩了武漢沉陷的時間,從而使大批軍工企業得以順利轉移到後方。

  現在一號院不滿足於此,要你更上一層樓,要你把每一份電報白紙黑字寫出來,這談何容易。等著吧,海塞斯心想,你們耐心等著,反正陳家鵠可望近期康復出院,等他來給你們交卷吧。

  這是陳家鵠醒後的第六天。

  醫院傳來消息,陳家鵠後腦勺的傷口今天已經拆線,傷口癒合情況良好,他精神狀態也不錯,已經在看書。云云。陸從駿聽說後,激動得差點當即趕去醫院看他,可當時因為另有一件事懸而未決,老孫可望中午回來給他回音。所以,他決定先等老孫回來,把「懸而未決的事」敲定後再去看他。帶著好心情去。

  一點多鐘,老孫略為推遲回來,但消息是好消息:他已經跟重慶飯店的王總見了面,很投機,對方很願意支持他們工作,現在一切都按他們預想的方案在推進。就是說,懸而未決的事定了音,而且是悅耳動聽的音。陸從駿覺得今天真是個好日子,當即喊上海塞斯,去醫院看陳家鵲去了。

  果然是帶善好心情去的。

  兩人高興而來,結果掃興而歸。

  也許,陸從駿來的時候是希望借今天這個好日子添喜,前些天他陸續來過醫院幾次,但陳家鵠始終情緒低落,不想跟他交流。這兩天他在山上開會,昨天下午才回單位,已經三天沒來看陳家鵠了。土別三日,如隔三秋。還有個說法: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他相信,今天看到的陳家鵠一定可以「刮目相看」,因為醫生說他都已經在看書了。

  何止是看書!

  陸從駿和海塞斯推開病房門時,看到陳家鵠一隻腳擱在床沿上正在壓腿。入院已有小十天,樓不能下,樓道的門都不能出(為了安全嘛),他可能覺得骨頭都脹了,要活動活動。

  「好啊,看你這樣子可以重振旗鼓了。」陸從駿高興地迎上去,爽朗笑道。

  「我要回家。」陳家鵲直通通地說,板著臉孑L,像一台機器,認真和冷漠的樣子是不容商量的。

  陸從駿一時無語,太意外了!三天不見,身體和精沖是明顯好轉,可心思好像是壞透了,變得六親不認,連長官和恩師都不放在眼裡,直接給瞼色看。還是海塞斯放鬆,笑笑,幽默地說:「你說回家是指哪個家,單位的家還是……」

  「我要回家看惠子!」同樣的口氣,同樣的嚴肅,對陸從駿說。

  「等你身體好了再說吧。」陸從駿說。

  「對,等你身體好了再說。」海塞斯附和道。

  「那么實話相告,」陳家鵠依然是對陸從駿說,依然是老樣子,像一台機器在說,「如果你同意我回去看惠子,我身體已經好了;如果不同意,對不起,我的身體恐怕永遠也好不了了。」

  操!這不是威脅嘛,你把我當什麼人看了,我是你的長官,.敢這麼放肆!陸從駿的心底無名火亂竄,真想破口惡罵。海塞斯看出陸從駿臉色青了,出來打圓場,「怎麼能這樣說話,難道你腦子裡還有水?」說著哈哈大笑,給陸從駿滅了火,泄了氣。就算給教授面子吧,陸從駿想,極力壓制了情緒,冷冷一笑,基本上是和顏悅色地說:「我同你說過,現在回去不安全,特務……」

  「我也跟你說過,就是去送死我也要回去,為此我已經死過一回了。」說罷掉頭就走,甩門而去,好像真是腦子裡的水還沒散盡,不但搶人家的話說,還不讓人說話。

  反了,反了,這傢伙瘋了!一次滿懷熱情和希望的會面就這麼收場,陸從駿懊惱死了,恨不得掏出槍來朝天開它幾槍,以發洩心頭之恨。問題真的是很嚴重的,他已經把話說絕了,海塞斯的心部捏緊了。回去的路上,他小聲跟陸從駿提議道:「就讓他回去一下吧,多派些人保護就是了。」

  笑話!

  怎麼可能呢?陸從駿心想,你教授身在局外,不知道其中的秘密,這個秘密早註定他和惠子已經不可能再見面,讓他們見了面,我的面孔又往哪裡放呢?確實,在這件事情上,陸從駿扮的就是鬼,心懷鬼胎,投毒下藥,逼良為娼,喪盡天良,幹拘全是鬼事,怕見光的,見光要死的。

  不過,陸從駿似乎不像教授那麼著急、悲觀,他已經平靜下來,反而安慰教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我想我們的好心他總有一天會認識到的,現在他是把我們的好心當驢肝肺,這頭不識好歹的強牛!」

  陸從駿所以有這麼達觀,是因為老孫正在替他打一張絕對牛的牌。等這張牌出來後,陳家鵠,我就是用八大轎把惠子抬到你面前,你都不一定想見了。他在心裡說,聽著,陳家鵠,跟我鬥,你還嫩!

  老孫在打什麼牌?

  還得回頭說,得看看惠子這幾天是怎麼過的。老孫說過,那天他送惠子回家一路上她都在哭,哭得人都快虛脫了。到了天堂巷口,下了車還在哭,進了巷子還在哭,直到敲門時才強忍住不哭。但眼淚忍不住啊,淚水像動脈血從創口冒出來一樣,汩汩地流著,流啊流,流得她渾身像一團棉花一樣輕,又像一隻秤砣一樣沉。她就這樣淚流滿面地走著,一腳輕,一腳重,穿過廊道,經過庭園,往樓上走。

  上樓梯時,她連著跌跤,有一回差點從樓梯上滾下來。當時家鴻和家燕沒在家,家裡只有兩位老人,惠子敲了門,是陳父去開的。老頭子開門看見是她,像見了鬼似的,掉頭就走,溜進客廳。陳母也是這樣,知道是她回來了,連忙鑽進廚房。好像真的是一個鬼子進了家,他們都躲著,藏起來。後來聽她在樓梯上跌跤的聲音,陳母出來張望,看她撲通撲通跪下來的樣子,有點心酸,想上去扶她一把,但就是邁不開腳步.,腳步像是被釘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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