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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三

  施密特先生過去很喜歡喝咖啡,可到了中國後又喜歡上了喝茶,每天早晨到辦公室,他總是要先泡上一杯上好的龍井,端到鼻尖前,閉著眼睛晃著頭,將那縷縷清香吸了又吸,聞了又聞,然後才小小地喝幾口,又大大地喝幾口,直喝得滿肚子清氣蕩漾、周身血脈通泰後,他才開始有條不紊地處理公務。

  這天早晨,施密特先生剛在辦公室裡泡上茶,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門就被人敲響。施密特先生喊:「請進。」不想進來的是薩根。施密特先生鄙夷地看他一眼,見他兩手空空,皺著眉頭問他:「電臺呢?你該交出電臺了。」薩根完全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大大咧咧地笑了笑,說:「對不起閣下,我已在昨天晚上請人將電臺轉移走了。」

  「什麼?」施密特先生腦袋頓時一片空白,「你……把它轉移到哪裡去了?」

  「這當然是秘密。」薩根頗為體面地笑道。

  「你無恥!」施密特亂了方寸,勃然大怒,罵他。

  「我是無恥,但並不意味著我該死。」薩根徐徐道來。「如果你不想我死,電臺就必須轉移走,否則只要我走出使館大門,哪怕中國人不把我幹掉,日本人也會把我幹掉的。」

  「那是你的事!」

  「也是你的事,因為我是美國公民,保護我生命和財產的安全,是你的責任。」

  「你是我們美國人的敗類!」施密特先生憤怒地吼道。

  薩根責問道:「難道這就意味我該死?我有親人,妻子、孩子、老人,他們在加利弗尼亞的藍天下時刻盼望著我回家,活著回家,而不是屍體。如果你也希望我活著回家,電臺就必須交出去。否則日本人會懷疑我的忠誠,對我下毒手,哪怕我回到美國,他們也饒不了我。所以,請原諒我欺騙了你,因為我不想死,我相信你也不會希望我死,雖然我無恥。」

  說的都是大實話,沾親帶故,生死攸關,斥之則無情,捧之則不忠,令上司啞口。施密特氣極無語,厭惡透頂,懶得囉嗦,索性一竿子插到底:「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了,我會儘快安排你走的,保證你活著回到美國。」

  薩根卻得寸進尺,進一步要求施密特先生對他作出讓步——暫時不要對外宣佈撤他的職。「因為中國黑室的人已在懷疑我,在這樣一個敏感的時候,你若是對外宣佈此事,等於是要我的命。」薩根充分闡明他的意思,「我一旦沒有了外交豁免權,恐怕一走出使館大門,就會立即遭到中國人的報復。」

  「你的意思是還要讓我包庇你?」施密特先生狠狠地剜他一眼,惱怒地說。

  「不是包庇,是保護。」薩根昂著頭說,「我已經為我的行為付出了撤職的代價,即使還有更大的懲罰,也應來自美利堅法律,而非中國人骯髒的手。」

  「放肆!」施密特先生吼道。

  「事實就是如此。」薩根一聳一縮脖子,不乏灑脫。

  「出去!」施密特忍無可忍,指著他吼道。「你馬上給我出去!」

  薩根紋絲不動,面色陰沉地瞪著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像遺言,又像通牒;「最後我還要告訴你,我的閣下,我已經寫好了遺書,如果我暴死在這個骯髒的城市裡,都是由於你出賣了我,我將請求家人起訴你。」

  這是威脅,是挑釁,是藐視,是肆無忌憚,是小人的瘋狂,是流氓惡棍的無賴。太無恥!太無恥了!施密特先生做夢也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傢伙竟是如此無恥,這般惡劣。他開始後悔沒有按照中國人的要求在發現電臺後立刻將他掃地出門。他想壓制住自己的衝動,可是馬上又聽到內心一個聲音在對他大聲呼號:是可忍孰不可忍!施密特放棄了忍,很不紳士地扭曲了臉,擂著桌子咆哮:

  「滾!你給我滾出去!」

  薩根冷笑幾聲,轉身出門,步履生風,瀟灑得很。

  與此同時,在相隔幾站路的大街上,老孫正駕車載著惠子,送她去重慶飯店上班。秋日的早晨,天高氣爽,但街上的車並不多,多的是人——上班的人,買菜的人,還有郊區進城來挑糞的人。不論是挑的糞,還是挑糞的人,都散發出熏人的氣味,所到之處,人們紛紛捏著鼻子,皺著眉頭,避著他們,或疾步快走,或駐足而停。

  老孫和惠子是在天堂巷口不期而遇的。惠子剛走出家門,來到巷子外面的大街上,就撞上路過的老孫。

  這是巧合嗎?當然不是。老孫現在身負秘密的重任,其任重道遠,需要穩紮穩打,步步為營,逐步推進。第一件必須做的事情就是要在惠子面前為薩根「平反昭雪」。當初專門請家鵠遞話給惠子,把薩根說成是日本間諜,現在是反其道行之。這是怎麼回事?老實說,這個老孫自己都是一頭霧水,搞不明白。所長是昨天晚上佈置給他任務,讓他今天設法見到惠子,把「話」傳給她。

  惠子不是薩根,要見她蠻容易的,就在巷子外的街上守著就是。這不,惠子準時出來了,老孫跟著她把車開過去,停在她身邊,裝著是碰巧遇上的,客氣地把她喊上了車。車子開出一會兒,老孫扭過頭來問她,這兩天有沒有見過那個美國外交官薩根叔叔。惠子一副很生氣的樣子,說:「我再也不想見他了!」「為什麼?」惠子沉著臉說:「他是個壞人!報紙上說的那個……當間諜的外交官,就是他!」

  「你聽誰說的?」老孫認真地問。

  「我大哥說的。」

  「家鵠,他怎麼能這麼亂說話?」老孫搖了搖頭,歎道,「薩根怎麼可能給鬼子幹活呢?真不知他從哪兒道聼塗説的,太不負責任了,完全是胡言亂語,要是讓薩根聽到了就麻煩了。你比我更瞭解美國人,他們是惹不起的。」

  惠子驚訝地望著老孫,用目光敦促他往下說。老孫笑了笑,開始把已經打過幾次腹稿的話玲瓏地倒出來,意思只有一個:家鵠說的肯定有誤,他有充分的事實可以證明,薩根根本不是什麼間諜。惠子聽了,自然十分高興。要說惠子其實也不怎麼看重與薩根的交往,她甚至有點不喜歡這個「叔叔」,總覺得他過於輕佻,油嘴滑舌,好像日本混跡江湖的浪子、藝人,雖灑脫,但不受人尊敬。她看重的是另一個方面——作為一個日本女人,此時來到中國做媳婦,雖說為了愛情天經地義,卻不合時宜,易遭人懷疑和白眼。如果這時候,跟她多有來往的薩根叔叔是個日本間諜,她身邊的人又會怎麼看她?肯定是更要遭人白眼和懷疑了。所以,當聽老孫這麼肯定地說薩根不是日本間諜,籠罩在她心中的烏雲瞬間散去,她仿佛一下看見了明朗的天空、燦爛的陽光,心情格外輕鬆與快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想,這下至少可以堵人嘴,不讓人往她身上潑髒水,心裡塌實了許多。

  高興的事總是接踵而來,惠子剛到辦公室不久,就接到樓下總台的電話,說有她的信。又是陳家鵠的信!她取了信,身輕如燕,一口氣跑回辦公室,迫不及待地拆開,愉快地讀了起來:

  惠子,昨夜我又做了一個夢,夢到了耶魯的教室,好多鳥兒棲在窗外的枝頭聲聲歡叫,叫得人心煩意亂,身體發熱,高燒不止。在兩千九百七十七個小時以前,在湛藍的天空下,在青青的草地上,有一隻鳥兒終於第一次唱出了美妙的歌聲……

  這可是只什麼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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