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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陸所長倒也好,同意走,可剛走出門又回來了,「對不起,我還有個問題要問,那天(逮到特一號線的第二天)敵機來對平民區實施大轟炸,之前之後特一號線都沒有動靜,沒有聯絡,沒有發報,這是為什麼?」

  海塞斯不假思索地告訴他:「很簡單,說明這條線路跟敵機轟炸無關。換句話說,現在重慶至少還有一條特務線路。」

  確實如此,以前敵機多次轟炸都是針對軍事目標,且基本上是想炸哪裡就炸哪裡,大致無誤,如果沒有這邊特務配合,不可能這麼準確的。所以,海塞斯早斷言重慶有敵人的特務電臺,責令偵聽處八方偵察,四處排查。蔣微逮到特一號線時,海塞斯以為就是他想像中的「那條線」。但第二天大轟炸的前後特一號線沒有任何動靜,海塞斯便知道這不是他想像中的「那條線」,「那條線」還在天上飛。就是說,薩根這條線是偵聽處在尋找另一條線時意外發現的,歪打正著,實屬薩根運氣不好——可能是因為汪女郎對他變了心的緣故吧。身邊的女人都對他心懷鬼胎,鬼魅能不纏著他嗎?薩根的命盤已經翻轉,他斑斕的羽毛將被一一撕去,露出醜陋的本相。

  問題是,「那條線」為什麼久久找不到呢?

  找到了!

  就在當天晚上。

  就在陸所長離開海塞斯,回去的途中,經過偵聽處,他順便闖了進去。楊處長正準備給海塞斯打電話,看見他,愣了,「你……怎麼來了,我正準備給你們打電話呢。」

  「這說明我們心有靈犀啊。」陸所長走上前,問他,「什麼事?」

  「又偵察到了一部敵臺。」楊處長放下電話,往正在專心抄報的蔣微指了指說,「剛發現的。正在發報。」

  「是嗎?」陸所長懷疑地問,「確定嗎?」

  「這不正想打電話讓教授來確認一下。」

  「那快打啊,他在辦公室,我剛離開他。」

  海塞斯接了電話匆匆趕來,簡單瞭解了一下情況,便直奔蔣微而去。蔣微還在抄報,戴著耳機。海塞斯過去,打開揚聲器,辨聽電波聲。楊處長在一旁解釋說:「你聽,這電波聲音,和特一號線下線的機型很相似,我覺得。」

  海塞斯聽一會兒,頷首點頭說:「是同一種機型。」

  楊處長介紹道:「我瞭解了一下,這是日產SC-3型發報機的聲音特質。這種發報機的特點是體積小,功率大,便於攜帶,是目前日本外遣特務普遍使用的機型。」

  海塞斯又聽了一會兒,關掉揚聲器,去看蔣微抄報。電報蠻長的,已經抄了滿滿的一頁報箋,還在繼續抄。海塞斯一邊看著一邊沉吟道:「就是它,這回應該沒錯了,就是我們一直在找的那條線,給敵人空軍通風報信的那條線。」

  陸所長問:「你是怎麼看出來的?」海塞斯看著楊處長,「你說呢?」楊處長說:「這是敵人空軍的電報格式。」

  「對。」海塞斯說。

  這時蔣微已抄完一頁報箋,遂將它往邊上一抹,繼續在新的報箋上抄。海塞斯把抄完的報箋拿起來端詳著,「嗯,沒錯的,就是敵人空軍的電報。」順手從桌上抓起一支鉛筆,注明:特二號線。隨後走開去,一邊對陸所長解釋道:「這是敵人空軍放出的眼線,是飛機和炸彈的眼睛,沒有他們提供的資料,飛機不知往哪裡飛,炸彈不知往哪裡落。這些特務不除,以後轟炸只會越演越烈。」陸所長說:「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只要你能破譯他們的電報,這些狗特務就是長了翅膀也跑不掉。」海塞斯停下腳步,指指自己,「就我一個光杆兒司令,破得了這麼多嗎?我又不是孫悟空,拔根毛就可以生個兄弟出來。」

  「你不是還有助手嘛。」陸所長說。

  「有比他更優秀的人,為什麼不給我?」

  陸所長知道他又要老話重提——讓陳家鵠下山,便故意支開話去,「這麼說現在我們身邊至少有兩路特務,他們各自為陣,都在為鬼子服務。」看海塞斯沒接腔,又接著說,「其中一路特務裡就有你的一個同胞,哈,真是龍生九種,種種不同,同是美國人,有人是我們的朋友,有人卻是我們的敵人。」

  海塞斯知道他在玩什麼把戲,瞪他一眼,「誰是你的朋友,我覺得你是我的敵人,處處跟我作對。」掉頭對楊處長笑道,「不,你不一樣,你是我的朋友。如果沒有你和你的部下幫我找出電臺,抄錄電報,我就成了無本之末,無源之水,就像你們中國人討厭的泥胎菩薩,只享受煙火不會靈驗,辦不了任何事情。」轉身又對陸所長說,「我覺得你像個討厭的泥胎菩薩。」說罷,氣鼓鼓地走了。

  陸所長看看楊處長,苦笑一下,搖著頭歎息道:「你說誰是菩薩,他才是菩薩,我都要時時給他賠小心。不過只要不是泥菩薩,能給我幹活,我賠什麼都可以。」說罷,也走了。

  四

  從偵聽處出來已是深夜,陸所長心中裝滿了事,無比著急卻又無從急起,使得他心頭有千鈞重,壓住了疲憊,沒有了倦意,索性在院子裡散起了步。重慶的秋夜從來沒有「夜涼如水」,即使過了中秋,伴隨著秋蟲晚蟬的叫聲,地表依然在用力釋放著夏日留下的熱量。只是江風攜來了清爽,叫人能夠透心一快。

  陸所長迎著江風,手指交叉,雙手往前平推,然後伸成一個「大」字,狠狠舒了一口氣。這個動作自然使得他抬頭仰望起夜空來:這晚天氣很好,星月齊空,那滿天的明星仿佛不解人意,歡快地向這個滿目瘡痍的大地灑下閃爍而精緻的光芒;反倒是那彎下弦月,在激烈的星光中顯得疲憊而倦怠,仿佛睡著了一般,安靜而神秘。陸所長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如此富有魅力的星空,它打破了以往平淡的靜謐,隱隱露出宇宙浩瀚的猙獰,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活力。陸所長心中的千頭萬緒,就這麼在如織的星光中漸漸理得清晰,千頭萬緒從一瞬間開始,變作一條越來越明白的線,而這條線的起點和終點都指向了同一個地方,那就是陳家鵠。

  是的,是他,陳家鵠!海塞斯也好,薩根也好,惠子也好……包括杜先生在內,人人都有動作,人人都有目的。在他們所有或簡單、或繁複、或直接、或吊詭的動作以及或好心或歹意的目的中,直接指向的都是陳家鵠。他陸某人如何對待陳家鵠,勢必成為一切問題的關鍵。

  那麼,該如何對待他呢?答案其實很明顯:就是讓他儘快下山,進入黑室工作。這也就意味著必須儘快將陳家鵠和惠子的婚姻一刀兩斷。

  可又如何來下刀呢?陸所長的思緒像夜色一樣彌漫於天際。自然,讓惠子消失掉最簡單,最容易,但也是最為不妥的。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倘若讓陳家鵠看出點什麼破綻,他要報復起來也最致命的。想來想去,還是只有讓陳家鵠對她死心,主動和她分道揚鑣為好。而要達到這一目的,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拿出足夠的證據證明她是日方間諜。今天惠子陪薩根去被服廠,這件事一度讓他興奮了一下,覺得這就是證據,但現在他又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他想,如果惠子和薩根是一夥的,他們就沒必要多此一舉,找汪女郎去郵局打聽位址,她完全可以親自去的。她為什麼不親自去,捨近求遠地去找汪女郎?這有點情理不通。情理不通就是證據不圓,有縫隙,有漏洞。會不會是惠子被薩根利用了?這個老色鬼!他一時陷入了糾結中,苦思,冥想,困惑,膠著,迷茫,乏力,無助……隨風包抄著他,吞沒著他,他感覺到了夜風的冷。

  依然是這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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