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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薩根故作驚訝狀,「你沒有工作?那太可惜了,你可是我們堂堂耶魯大學的學子,又懂英語,又會日語,是難得的人才啊。你一定要出來工作,要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出一把力嘛。」

  「那你就給我嫂子找份工作啊。」家燕插話道。

  「不用找,」薩根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怎麼,」家燕問薩根,「你是想讓我嫂子去你們使館工作?」

  「進使館工作手續太複雜了,但留在這樓裡工作就容易得多,我想就是王總經理一句話。」王總經理顯然沒有任何心理準備,聽了不覺一愣,沒有積極回應他的呼應。薩根現場做起了動員工作,「王總啊,你可不要猶豫,猶豫就要錯失良機哦。在座的都是統領一方的領導老闆,你就不怕人家跟你搶惠子?」說著環視大家,笑嘻嘻地說,「怎麼樣,我說得沒錯吧?」

  大家半真半假地給他幫腔。石永偉倒是認真的,對惠子說:「要不你就去我那兒,我那兒還正需要一個懂英文的人。」

  這下薩根更加來勁了,借著酒勁,拍著王總的肩頭說:「聽見了沒有,有人跟你搶呢,你就甘心認輸?不過石廠長,我覺得你應該還是給王總一個優先選擇權,一則我知道王總這邊確實需要像我們惠子這樣的人才,二則惠子在這裡可能更能發揮她的才幹,三則嘛,我今天既然跟王總開了口,也希望王總給我一個面子,否則——王總,這尊貴的地方我今後是不好意思再來囉。」

  話說到這份上王總還能說什麼,只得順水推舟賣個人情。他胸脯一挺,爽爽快快,「來來來,你要來,惠子也要來。惠子,像你這樣的人才,我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哪有不要的道理,要!」

  至此,薩根這場酒會真正是圓滿了,超級圓滿,因為還邂逅了兩位陳家鵠的摯友。摟草打到兔子,出門瞧見彩虹。一切都比他期待中的好,他沒有理由懷疑,他自由自在的日子即將結束了。

  四

  揚揚得意的薩根絕對沒有想到,在他挖空心思巧作安排的時候,他在重慶飯店舉辦生日宴會的所有細節,都被一個人監視到了。此人便是自惠子第一次光顧重慶飯店後,應陸所長之命,一直死守在陳家對面負責監視惠子的小周。當時陸所長其實也派老孫去三號院調查過薩根,可那邊遞過來的報告表明,薩根是個「仇日一族」。

  三號院認為薩根仇日,是基於如下事實: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二年,日本和美國政府曾就軍艦總噸位數經歷過長達一年多的艱苦談判,日方反復強調,公開申明,雙方之比例不得低於七比十,即日方為七,美方為十。但事實上日方的底牌是六比十。就是說,實在不行日方可以接受六比十之比例。美方得知這個情報後,在談判中堅不退讓,死死咬住六比十的比例,最後談判結果就是如此。事後日方獲悉,給美國政府提供日方底牌的人是一個在美國僑居多年的日本女人,她就是薩根的母親。為此日方公開聲明,終生不准薩根母親回國。

  這是薩根人生的一個十字路口,當時他正在美國駐日使館供職,機要員,高薪,體面,太太年輕漂亮,有兒有女,生活充滿陽光。但為捍衛母親的尊嚴和名譽,抗議日本政府,年輕氣盛的兒子憤然辭去公職,離開日本。薩根的人生由此發生裂變,回國後找工作並不順利,加之感情又出了軌,妻離子散,一度窮困潦倒,成了上帝的棄兒。就是那幾年,他拋棄了上帝,酗酒,亂情,行竊,過上了放浪形骸、糜爛無恥的低級生活。最後是他的一個老同事拯救了他,把他帶去義大利使館當了一名司機,總算又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事業已經良機錯失,難有光明的前途,混日子而已。

  薩根拋棄上帝,知情者或許不多,但他拋棄日本的「壯舉」轟動一時,三號院要探悉它如探囊取物。正因如此,三號院判他為「仇日一族」,認定他為鬼子做事的可能性不大,陸所長也就放鬆了警惕。

  可現在他把惠子弄去重慶飯店工作這件事透露出來的資訊太曖昧,太令人不安。陸所長的眉頭緊鎖不展,他聞到了一股疑竇重重的氣息,那是從他內部的幽暗處發出來的。多年的反特經驗告訴他,要相信現在,不要相信過去;要相信事實,不要相信說法。現在的事實是他把惠子弄去了一個間諜活動頻繁的集散地,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薩根像一盤蛇一樣盤在了陸所長心裡。

  晚上,陸所長一個人在辦公室裡反復研看老孫給他收集來的有關薩根的資訊和資料,他又發現一個令他不安的事實,就是:十六年前,薩根在日本使館工作期間已經是三等秘書,如今依然是三等秘書。十六年不變,原地踏步,甚至是退步了,因為中國處在紛爭和戰亂中,人都愛往高處走,現在這兒是「低處」,貧窮,混亂,罪惡,危險……是人們都要逃避之地,他為什麼而來?沒有高升,沒有厚祿,一定是避之不及。這麼想著,陸所長腦海裡浮現出一個油腔滑調、吊兒郎當的形象——而且這個人是一個賣國賊的兒子。

  想到這裡,他踱步去了老孫的辦公室,無來無由地對老孫說:「也許我們是被他的家仇私恨欺騙了。」

  「你是說誰?」老孫一頭霧水。

  「薩根。」陸所長有太多的思緒想對老孫表達,「你認為,他母親當初為什麼要出賣自己的祖國?」他自問自答,「我想不外乎幾種原因,其中一種就是為了利益,為了錢。如果我們假設薩根母親就是為了錢出賣祖國,然後我們再做出進一步假設,有其母必有其子。就是說,薩根繼承了母親唯利是圖、無忠無孝的劣根性,那麼你會有什麼新的看法?」

  別回答,聽著就行了。他不是跟你來談話、探討,他是要表達。

  陸所長繼續說:「一個為了錢可以出賣祖國的人,同樣可以為了錢出賣自己的母親、家庭。」水落石出,可以下結論了。陸所長憂心忡忡地說:「我們可能是被他的身份和家庭背景迷惑了,有些人天生是沒有尊嚴和信仰的,他們像牲口一樣,胃口決定一切,有奶就是娘。」

  「嗯。」老孫沉吟道,「這怪我,麻痹了。」

  「要怪的是我。」所長歎息道,「我們該早盯他。」

  「現在盯他也不遲。」老孫說。

  「小心一點,」所長交代他,「別給我捅馬蜂窩。」

  窗外,一陣風從樹下升起。桃樹下埋著少女,梨樹下住著寡婦,香樟樹上掛著死人的衣衫。一九三八年的中國,每一棵樹都是向天國報喪送信的道士,每一片夜色都是人鬼同行的窮途末路。

  這個夜晚,老孫窗外的那棵無皮桉樹依稀瞅見了薩根的窮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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