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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你將來不是你們這些同學當中最優秀的,」海塞斯豎起大拇指,又伸出小指頭,「就是最差的。」

  陳家鵠略略驚訝地望著海塞斯,還想聽他說下去,不料他卻轉身走到了講臺上,在黑板上飛快地寫下自己的英文名字。「這是我的名字,讓?海塞斯。」海塞斯昂著頭,很驕傲地說。隨後,他又請大家如法炮製,都上臺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陳家鵠起身準備上來時,海塞斯攔住他,對他笑笑,「不必了,我已經知道了,你叫陳家鵠。」隨後順手舉起粉筆,問大家,「請問這是什麼?」

  沒人回答。

  海塞斯指著坐在第一排的趙子剛:「你,告訴我,這是什麼?」

  趙子剛大聲說:「教授,這是粉筆,白色的粉筆。」

  海塞斯點頭:「對,這是粉筆,白色,中國生產。在我正式講課之前,它就是一支粉筆,材料是石灰粉和黏性材料炭膠水,你,林容容,漂亮的小姐,頭髮是黑色的,皮膚白皙,如同白玉,與我有天壤之別。你,OK,趙子剛,男,三十五歲左右。你們,人人都一樣,都有屬於自己的名字和固定的屬性。但是,我必須要強調,這是在我正式開課之前,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常人的世界,現實的世界。現在……」

  海塞斯看看表,報出一個精確的時間,「從現在開始,我的身份是教你們破譯密碼的老師。這意味著什麼?我們已經告別現實世界,走進了一個神奇的變態世界、密碼世界!到了這個世界,它——一支粉筆肯定不是一支粉筆,我——海塞斯肯定不是海塞斯,你——林容容肯定不是林容容,你——陳家鵠肯定也不是陳家鵠。包括我們眼前的這一切,黑板肯定不是黑板,桌子肯定不是桌子,窗戶肯定不是窗戶,包括外面的樹木肯定不是樹木,房子肯定不是房子,圍牆肯定不是圍牆,森林肯定不是森林,山谷肯定不是山谷,天空肯定不是天空,老鷹肯定不是老鷹。總之,所有的一切,在變態的密碼世界裡,都脫離了它原有的關係和屬性……」

  海塞斯就這樣跟學員們見了第一面,上了第一課。他的聲音和他所講的「密碼知識」,像一股巨大的氣流,拔地而起,把學員們的身體托離了地面,在空中暈暈乎乎地飄蕩……他奇特的授課方式讓人沒齒不忘。他就是國民政府花重金從美國挖來的大破譯家。他是黑室遭重創後迎來的第一位主人,同時也在山上兼任教員,每週來授兩次課。有了他,黑室又長了翅膀,而且翅膀將越來越硬,因為後繼有人了。

  二

  聽話聽音,看人看樣。海塞斯是委員長請來的菩薩,杜先生也不得不敬他三分。這日午後,杜先生在一號院他的私人辦公室裡接見了海塞斯,贈國禮鄭板橋的畫和成都蜀錦各一幅。同時參加接見的人有陸所長和海塞斯的助手閻小夏,後者是海塞斯十年前的學生,學成歸國後一直在廣東嶺南大學任教。此次海塞斯點名要招他做助手,遂特招入黑室,屬於特事特辦。一個月後海塞斯後悔了,因為他發現十年前令他賞識不已的學生,如今已淪為庸碌之輩,小心眼,勢利眼,狗眼(看人低),紅眼(病)……身上平添了好多的「眼」,就是沒有了十年前那種一針見血的眼力,和一個破譯師必備的看雲識霧的法眼。時勢造英雄,時勢也毀人。閻小夏回國,被貧窮和混亂以及嶺南濃濃的世俗煙火氣毀了。像一塊鮮肉被煙火熏醃了,可以日曬雨淋,可以與蚊蠅為伍,貌似強大了,經久耐放了,實際上失去了本身獨特的魅力和活力。

  海塞斯收下禮物,沒有向杜先生道謝,反而得寸進尺,要求更多的東西。「首座必須要給我配備一部測定電臺方位的測向儀,兩名演算師。為了配合教學,我需要有足夠數量的密碼學書籍、有關的字典和境內外各種報紙,還要有各種地圖。地圖的種類越多就越有利於教學,以便熟悉山脈、河流和城鎮的名稱。還有,有關每日戰況簡報必須要及時發給我們。另外,我還要瞭解日軍和中國軍隊裡軍、師團兩級的番號以及它們指揮官的名字。」

  陸所長在筆記本上記下他的要求,保證回去一一落實。

  「還需要什麼?」杜先生問海塞斯。

  「我希望您從武漢前線司令部裡給我派一個人來,這個人的任務是,不斷地給我在作戰地圖上標繪新的戰況。」

  杜先生看看陸所長,後者連忙答應:「好的,我會去落實的。」

  海塞斯這才躬身向杜先生道謝。杜先生上前親熱地拍拍他肩膀,主動說:「也許我還應該給你配一輛汽車和司機。」

  海塞斯笑道:「這需要找您嗎?我覺得這個問題陸所長應該就可以解決。」

  陸所長本來也許是解決不了的,但現在可以解決了,因為杜先生隆重地接見了海塞斯。這猶如劉備給趙雲牽馬出征,牽馬是假,放話是真。中國古老的王權術,上至權貴大臣,下到黎民百姓,都懂。淺顯易懂。越是私密的接見,將越是廣為人知,而且越是被賦予象徵和特權。

  果然,當天下午,一輛墨綠色的美式吉普車開進了五號院,停在了破譯處樓下。汽車引擎的雜訊把正在午睡的海塞斯吵醒,他從窗戶裡探出頭,看見一群人正圍著汽車唧唧喳喳。其中一個胸脯飽滿的姑娘對著後視鏡在照鏡子——是蔣微,後視鏡把她的面容變形了,變胖了,她似乎很生氣,在朝鏡子伸舌頭,做鬼臉。海塞斯看著笑了,心裡不無幽默地想,我應該跟杜先生再要一個中國姑娘才對。他似乎相信只要他提出來,杜先生一定會答應,把某個中國姑娘就像這輛美國吉普一樣,送到他樓下。

  哈,這是美國人的天真了,後來的事實證明,這是不可能的。不論是杜先生還是陸所長,不論是出於工作考慮,還是道德壓力,他們都嚴禁海塞斯「在窩邊吃草」,更嚴禁他去外面採摘「路邊野花」。

  然而,再後來的事實又證明,令人髮指地證明:這是極其錯誤又錯誤的,錯誤的程度相當於毀了半個黑室。

  海塞斯憑窗窺探樓下之時,陸所長已經咚咚地上樓,來送車鑰匙。之前陸所長曾多次來過樓上,但哪一次都沒有現在這樣讓他心裡踏實。這樓上以前一直空空如也,這兒空,相當於整個院子都是空的。樓下報庫裡的電報已堆積如山,偵聽處還在以每天近百份流量的增速,源源不斷地送來。每一份電報裡都可能藏有上好的戰機、勝利、陣地、鮮花、掌聲、榮譽、升遷……但沒有破譯師一切都無從談起。一切都是廢紙,是嘲笑,是恥辱,是夢想。連日來,陸所長做的夢都是同一內容:樓上有主了!

  如今,夢想終於成真,陸所長從自己上樓的咚咚聲中,仿佛看見了前線將士像古人一樣在作戰,戰鼓敲得地動山搖,萬馬奔騰,刀光劍影,殺聲震天……但是,陸所長請海塞斯破譯的第一份密電,顯然不是為了前線將士。他在把車鑰匙交給海塞斯的同時,遞給海塞斯一封信,笑道:「在你正式破譯敵人密電前,先請幫我看看這個,這也是一份『密電』。」

  海塞斯打開信,粗粗一看,見是一封書信,問:「這是一封私人信件?」

  看陸所長點頭,海塞斯生氣地把信還給他,說了句英語。後者一時沒聽懂,但可以想見是一句指責的話。

  這是陳家鵠寫給惠子的信。第一封——以後還有很多,內容各各不一,但格式完全一致,信末均翹著一根「及」字尾巴。陸所長指著「及」字後面的那一串數字,底氣十足地說:「教授,你看,這不是一封正常的私人信件,這裡還有密電碼呢。」

  「這說明人家就怕我們偷看,我們就更不能看了。」海塞斯敲著信,義正詞嚴地教訓所長,「要知道,偷看私人信件是違法的!」

  「教授,」所長笑笑,安慰道,「你知道幹我們這行的,保密是第一生命,他們新入行,不懂規矩,我們檢查一下沒什麼錯的。」

  「錯!這是不人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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