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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一席話說得大家驚異不已,屏息靜氣,瞪大兩眼愣愣地看著他。李政聽罷,來勁了,「先不說你說的對不對,就憑你這番話,你就該去我們那兒,絕對前途無量啊。收下吧,這是見面禮,也是你的身價。我們部長今天專門說了,讓你馬上報到,我們剛走了一個人,需要你儘快去發熱發光。」陳家鵠笑笑,不答話。旁邊的石永偉高興地站起來,舉起杯子說:「來,家鵠,這杯酒我們大家一齊敬你,祝你早日到李政那裡去上班,為國家出力,為抗日出力!」

  大家紛紛舉杯起身。在眾人的碰杯聲中,李政又大著嗓門對陳家鵠說:「我先幹為敬了,明天我就給你送徵調令去!」

  其實,此時危險已經悄悄來臨,只不過所有的人,包括前來監視惠子的老孫、小周和前來秘密保護陳家鵠的老錢、小狄,都未察覺而已。之所以未能察覺,是因為這不是一次事先精心策劃的暗殺行動,而是一次偶然又偶然的不期而遇,是狹路相逢。

  就在李政等人興高采烈地鬧酒的時候,一個面色陰沉、身材粗短的男人,帶著一個姑娘走進餐廳,並在服務員引領下,找好了就餐位置。男人被旁邊的鬧酒聲吸引,抬起頭無意識地將視線掃過去。當他的目光落到陳家鵠身上時,他猛地驚住了,兩隻眼睛頓時瞪得銅鈴似的,像見了厲鬼一樣。別人見了鬼,會心生恐懼,可那個男人見了陳家鵠,陰沉的臉上頓如夏季的熱風喧騰而起,熱辣辣地溜過一絲驚狂和喜悅。他趕緊摸出一張錢放在姑娘面前,起身說:「抱歉抱歉,實在對不起,我有點事,明天我再來找你。」說完,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往飯店外面走去。姑娘是個妓女,拿了錢,又不需要身體上的付出,等於是白撿了個便宜,頓時高興壞了,朝那男人揮著手說:「謝謝,謝謝大哥,要記得囉,明天我等你的囉。」男人根本不予理會,轉瞬就走得沒了蹤影。

  這匆匆離去的男人並不是一般的嫖客,他就是在武漢曾經對陳家鵠實施暗殺的兩個日本特工之一,名叫昭七次三。因在武漢的暗殺行動失敗,他的同伴已被送到前線去打仗了,而他因過去立有大功,加之與惠子的哥哥素有的關係,被秘密派到重慶,接受少老大和桂花的領導與監視,以戴罪之身,繼續完成暗殺任務。

  事實上,那次暗殺是惠子的哥哥一手策劃的。惠子的哥哥確實在上海開了家藥店,鋪子裡燒著香火,供著觀音菩薩,時不時還在門前架鍋贈粥,救人於難。但這一切不過是掩人耳目的把戲而已。他的真實身份是日本在華特務機關長松本室孝良的幹將。淞滬戰爭爆發前,他作為南本實隆少將的隨從潛入上海,先後加入日本在滬特務組織「竹機關」和「梅機關」,秘密開展特務活動。他比任何人都早知道陳家鵠在破譯上的才華,當初正是他執意要把陳家鵠召入陸軍省破譯機構,事敗後也是他在暗中搞鬼,要把陳家鵠逐出日本。因為他發現自己妹妹被這個男人迷上了,他要拆散他們,棒打鴛鴦。哪知道自己妹妹不爭氣,丟人現眼追到美國去了,把父母氣得翻白眼,下狠話:限期回來,否則斷絕關係。惠子執迷不悟,一時間雙方斷絕往來。直到去年他開始在上海「大行善事」,惠子才開始與他書信往來,稱兄道妹,恢復親情。這次回中國前,惠子給哥哥專書一信,期盼一見,終因武漢戰況吃緊而落空。

  其實,惠子根本不曉得哥哥現在的特殊背景與身份。當他得知惠子和陳家鵠的行程後,立即策劃了一起暗殺陳家鵠的行動。在他看來,于公于私陳家鵠都該死:于私,陳家鵠是他們家的仇人;於公,他是他們國家的敵人——如果他回國幹起破譯,必將對日本國造成威脅。這一點惠子的哥哥最清楚,幹掉陳家鵠,一舉兩得!惠子的哥哥毫不遲疑,私自派出最得力的部下昭七次三赴武漢守株待兔,以為十拿九穩,哪知道半路殺出兩個土八路壞了事。

  惠子的哥哥知道憑自己的力量已經難取陳家鵠性命,便把陳家鵠的情況添油加醋地向南本實隆少將彙報,大肆渲染陳家鵠對帝國的危害。南本在重慶養有兩條「野狗」,其一便是少老大和桂花的「夫妻店」,其時正受命要剷除黑室,暗殺陳家鵠的行動就這麼落到了他們頭上。謹慎起見,惠子的哥哥又將昭七次三派往重慶,配合行動。

  昭七次三一到重慶就找到中山路糧店,投到了少老大和桂花門下。當少老大從昭七次三帶來的照片上,認出陳家鵠和惠子就是幾天前他和桂花在朝天門碼頭上劈面相逢的那一對年輕夫妻時甚感驚奇。他覺得這是個好兆頭,說明這人真跟他有緣——孽緣。

  「他到底是什麼人?」

  「一個要置帝國於死地的人。」昭七次三咬著牙,恨恨地說。

  「幹什麼的?」

  「手無縛雞之力,卻可以上天攬月。」

  說得神乎其神,是為了讓大家對他下面要說的話洗耳恭聽。昭七次三繼續說:「他是個數學家,曾經在早稻田大學數學系就讀,對炎武次二先生的數學理論頗有研究。炎武先生是當今亞洲數學第一人,日本當代密碼學之父,帝國當代密碼學的理論是在他二十年前確立的炎氏二進叉一理論基礎上拓寬發展起來的。東京認為,重慶一旦知道他回來,必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拉他去黑室盡職,這對我們極為不利。所以,必須找到他!幹掉他!」

  少老大聽罷,驚喜不禁。他感到冥冥之中有神靈在幫助他,不僅要他滅了中國的黑室,還要他殺了帝國的心腹大患,建立奇功。這對於剛被皇軍納編授予少佐軍階的他來說,無疑是一針強烈的興奮劑。他立即命令馮警長密切配合昭七次三,全力搜尋陳家鵠的下落,並給他們下了死命令:一旦發現陳家鵠的蹤跡,格殺勿論!

  可讓昭七次三根本沒有想到的是,他第一天出門,本意是想找個妓女解決一下生理問題,不料卻與陳家鵠不期而遇。可以想像昭七次三心裡是多麼驚喜,他急匆匆地往飯店外面走的時候,右手已迫不及待地伸進了懷裡,他握槍的手都在顫抖。

  按規矩,昭七次三理應將這一情況緊急呈報少老大,可是他沒有,原因有二:一,陳家鵠是從他槍口下溜掉的,他要親手宰了他,將功補過;二是時間不容許,因為陳家鵠等人隨時都可能筵終人散,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天賜良機,守株待兔的機會又來了,他不相信自己的運氣會這麼差,會再次失手。天黑下來了,昭七次三很容易地在黑暗中找到了理想的射擊點:一輛帶篷罩的黃包車。他提前給車夫支付了雙倍的車錢,讓車夫把車停在正對著酒店大門的一棵大樹背後,既能打,又能跑。他甚至想好了,如果車夫到時臨陣逃跑,他還可以自己逃跑。

  他的右手一直插在懷裡,緊握著槍,槍體已經被激動的手焐熱。他望著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重慶飯店,想像著陳家鵠走出飯店,他拔槍射擊的情景。他聽見子彈呼嘯著射入陳家鵠的身體,還看見鐫刻著天皇頭像的帝國勳章從天而降……

  天上能降祥雲,也降禍水,真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倒楣時喝口水都要嗆死你:一個人用不要命的身體擋住了他通向天皇勳章的路,另一個人則用槍,打爆了他充滿幻想的腦袋。

  這個用身體擋路的人,就是小狄。當陳家鵠、李政等人喝得醉醺醺的,準備帶著妻兒老小回家時,小狄在老錢眼神的示意下,搶先一步出了飯店。小狄的任務是偵察外面的環境,看有無異常情況。八點多鐘,正是酒店人流高峰,吃飯的要回家,過夜生活的剛出來,門口不時有來來往往的人。小狄夾在人群中往外走,目光四顧,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一輛黃包車上往外張望。他沒有一下子反應過來那人是誰,只覺得有點面熟,多看了一眼。

  適時陳家鵠等人已經從門內走出來,李政的軍車鳴著喇叭開過來,停在酒店門前,剛好擋住了昭七次三的視線。陳家鵠的酒喝到位了,小狄聽見他在背後大著舌頭嚷嚷,執意不肯上車,要三位老人家先上車。轉眼間,小狄有意無意地發現昭七次三的三輪車往前挪了位置,而且昭七次三的目光一直盯著陳家鵠,右手一直插在懷裡,感覺有點不對頭。他回頭找老錢,看老錢剛從門裡出來,便對他做了個手勢,示意他過來。當他再回頭去看昭七次三時,發現他已經掏出槍,準備射擊。

  砰——

  槍響了,小狄幾乎本能地一個飛身魚躍,用身體迎接了子彈。中彈的小狄憑著信念的力量朝槍口猛撲過去,信念的力量居然這麼強大,他像只大鳥一樣張翅而飛,直撲昭七次三,令他驚懼失措。

  砰——

  槍聲又響,小狄再次中彈,抽搐著轟然墜地。正是這一槍,讓昭七次三暴露在老錢的視線內,他短暫的驚懼也給老錢贏得了寶貴的時機,及時射出了復仇的子彈。

  砰——

  又一聲槍響。感謝老天,這一回老錢沒有失手,子彈鑽進了昭七次三的腦門,他最後憑天皇意志擊發的子彈射向了天空,他的性命也像這顆子彈一樣向天上飛去,不知去向。

  遽然出現的槍聲和血腥場面,讓陳家鵠等人驚慌不已,一幫人驚叫著,混亂著,扶老攜幼,紛紛往飯店裡退避。現場人多,事發突然,加之老錢和小狄都是喬裝打扮,陳家鵠和惠子難辨真偽。他們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不知小狄和昭七次三是為家鵠而死。包括一直盯梢的老孫和小周也不知緣由,以為是一幫地痞在火拼,沒有去管,事後也沒去追查。

  只有陳家鵠父母,對喜慶的婚宴之夜大鬧血光之災,不免憂心忡忡。日後,當兒子和惠子的婚姻在淒風苦雨中不可避免地告終後,兩位老人家總會想起這場突發而至的血災,不時地喃喃自語:蒼天在上,人間萬事都是老天註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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