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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陽光下,兩棟樓安靜得像可以聽到陽光絲絲流動的聲音。

  五號院的真正核心在那裡頭,那兩棟被樹木包圍的安靜的青磚樓。兩棟樓,一是偵聽樓,二是破譯樓。偵聽和破譯是五號院——中國黑室——的兩大業務,沒有偵聽作基礎,破譯就成了空中閣樓;沒有破譯師的法眼,所有電文都是無字天書,不可釋讀。打個比方說,偵聽員猶如這裡的身體,破譯師則是這裡的心臟、血氣、靈魂,是身體最隱秘、神奇的通道。

  五

  事實上,所謂X—13密件指的就是去武漢接兩位碩果僅存的破譯師。

  十天前,還在三號院當處長的陸濤接到緊急通知,讓他派幹員去武漢接兩個人。當時他並不知道這兩個人的具體身份,只知道命令是杜先生下達的。下達命令的文書上專門強調申明:事關重大,不得外傳,不得失敗。

  但他失敗了,雖然他是小心的,警惕的,高度重視,一絲不苟。他派出四名最精幹的特工前去執行任務,結果四名特工和兩位黑室未來的寶貝破譯師居然在家門口,在酆都,被不明身份的敵特當小雞一樣幹掉了。敵人幹得很漂亮,可能也很輕鬆,沒有付出任何代價,也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事發在陸所長到五號院上任的當晚,杜先生所以安排他這天走馬上任,本意是要他來迎接兩位寶貝破譯師的大駕光臨,哪知道他接到的是六具屍體!

  「這叫出師不利。」當天夜裡,杜先生知情後緊急召見陸所長,像個地痞一樣蠻不講理,罵他:「你祖宗是幹什麼的,怎麼滿額頭都是黴頭,上任第一天就給我這麼大的難堪。」

  首座在他豪華的辦公室裡踱著方步,終於罵夠了,緩了口氣,一言一頓地道來:「X—13行動告敗,說明我的直覺沒錯,你那裡面有賊!賊就在那些從長沙轉過來的人當中!我要求你一一排查他們,人人過關,以最快的速度把內賊給我揪出來,殺一儆百。」

  「是!」

  首座接著說:「內賊不除,黑室就是個明屋子,黑不了,這是一。二,破譯是關鍵,沒有破譯師的黑室就是一堆廢墟,你必須要以最短的時間給我重新組建破譯處。」

  「是!」

  杜先生走到寬大的辦公桌前,從檔堆裡抽出一份檔,丟給他看,「不瞞你說,我早幾天就敦促國防部下達了這檔,要求各單位提供具有破譯能力的人才。為什麼?因為我覺得這麼大一個黑室,只有兩個破譯師太少了,我要增加人力。現在好了,一個都沒了,蕩然無存。這不但考驗你,也考驗我。」

  辦公桌是千年烏木,雕龍鏤鳳的椅子像是橡膠澆出來的,其實是海南的花梨木。好的木頭用久了反而會有一種橡膠的感覺,吸光,有彈性。杜先生款款坐在太師椅上,娓娓道來,「林容容可以作為一個重要的候選人,她是浙江大學數學系的高才生,當了我兩年機要秘書,人品、作風、才幹都是過硬的,關鍵是她……下面的話你聽了就忘了,她曾幫我破譯過幾份周恩來跟延安的密電。」

  杜先生看陸所長面露驚色,解釋道:「不是存心的,完全是偶然,有時我們的電臺跟他們的電臺串在一起了,無意中抄了他們的電報。」這個說法當然不可信,事實上杜先生當時就在秘密偵聽延安與武漢八路軍辦事處的無線電聯絡。他所以這麼粉飾自己,是因為他還沒有把陸所長完全當成自己人,他要「留一手」,以免授人以柄,鬧出是非。

  「偶然抄到的電報,林容容居然把它們琢磨出來了。」杜先生道,「這說明她可能有這方面的天賦,所以我才把她放到黑室去,也許她會在你手上大幹一番事業呢。」

  「嗯,」陸所長點頭稱是,「我對破譯是個門外漢,一竅不通,下一步找破譯師我看只有仰仗她了。」

  「她應該可以幫助你的,她跟我這麼久,我瞭解她,有她的過人之處。聰明的男人多的是,聰明的女人要供奉三個菩薩才能出一個,好好用她,會給你帶運造福的。你呀,手上的命案犯多了,需要在身邊供幾個前世修行好的人。」杜先生的目光變得縹緲,那是他示意你走的神情。

  陸所長領命回去,像個幽靈一樣,在夜色深深、樹影婆娑的五號院裡慢慢地走啊走,一直走到天光發亮。一邊走,他一邊不停地告誡自己,杜先生交給他的第一項任務就是找人,去尋找他們——破譯師和內鬼……這也可能是他的最後一項任務,如果他不能出色地完成的話。

  第三章

  一

  「一號院下發了一個重要檔,要求各大單位配合提供有關人才的資料,我看了一下,我們兵器部就你符合條件。我準備把你報上去,徵求一下你的意見,因為一旦報上去就有可能被調用。」

  「去幹什麼?」

  「不知道,現在什麼都不知道,只要求我們提供資料。」

  「有什麼條件?」

  「條件是很具體的,總的說:一,專業是數學;二,年輕有為;三,忠誠堅定;四,懂日語。這些你都符合。」

  「我同不同意你大概都會報吧。」他叫趙子剛,笑起來臉上有兩個可愛的小酒窩。

  「差不多,因為我們沒有第二個人選。」他叫李政,是國民政府兵器部人力處處長。

  趙子剛爽朗地答道:「那就報吧,也不能讓我們兵器部剃光頭啊,好像我們這兒沒人才似的。」

  李政心裡想,我們馬上要來個大人才呢。他想的是陳家鵠,他剛收到陳家鵠發來的電報:

  船過酆都,午後三四點可到,望來車接。

  二

  近鄉情更怯。

  一百多裡水路外,一艘英國曼斯林公司的輪船航行在江道上。後甲板上,剛給李政發了電報的陳家鵠憑欄而倚,盲目地望著渾濁的江水滔滔遠去,若有所思。他滿腦子都是即將見面的李政。他和李政是同年同月同一天,出生在同一條街上。這條街的名字叫桂花路,地處浙江省富陽縣桐關鎮南邊,站在路的任何一處都可以看見開闊、青綠的富春江。父母都在外地謀生,陳家鵠跟奶奶一起生活,十一歲才被父母接走,離開這條街。當時他覺得自己帶走了這條街的很多東西,木房子、老樹、秋風、春雨、老人、水鬼、瘋子……但在時間的侵蝕下,很多東西都變成了抽象的名字、數字。他的記憶裡甚至沒有一棵桂花樹,這對一個在桂花路上長大的人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不知是桂花樹太普通,還是桂花路上的桂花樹太多的緣故。

  如今,關於桐關鎮,陳家鵠最鮮明的記憶是李政,其次是富春江,其他的加起來也沒有他們多。這兩團記憶像種在他手臂上的那顆牛痘,隨著時間的流逝反而在長大。陳家鵠平生第一封信是寫給李政的,迄今為止的最後一封信也是寫給李政的。他在寫後一封信時想起第一次給李政寫信,是在離開桐關鎮的前一天晚上,在月光下寫的,寫信意味著他要離開李政,而寫最後一封信時他知道他們分別的日子即將結束。他要回去向李政報到,為國民政府兵器部服務,為抗日救國大業盡忠。

  這選擇到底對不對?

  一路上,每一次失眠,陳家鵠都會這樣發問。因為有太多的人不同意、不支持他回國,甚至包括他自己。他很清楚自己可能有的未來,他的博士論文《關於中國古代數學:周易二進位之辨析》剛剛順利通過答辯,並承蒙《數學壇》雜誌主編馮?古裡博士的厚愛,將在來年第一期選發一萬七千字。這很難得。借此,他可以輕鬆留在耶魯執教,可以過上體面的生活,可以繼續沉浸在由幾何方程式築建的虛擬世界裡。他不知道回去後滿腦子的幾何方程式對抗擊日寇能派上什麼用場,但每當他這樣猶疑時,李政信中的一段話仿佛是有魔力的,總會及時從腦海裡蹦出來,撲滅他的猶疑,堅定他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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