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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那幾個人連忙向上校深深鞠躬,一一道歉。

  杜先生走到那些人中,侃侃而談:「道歉是必要的,但最該道歉的是我。老實告訴你吧,那天綁架你的戲是我策劃並導演的,他們不過是演員而已。周瑜打黃蓋,都為曹阿瞞。我所以導這齣戲,就是想看看你這個黃蓋能不能受得起苦肉計。綁架、審訊都是對你赴任前的考核。這樓裡的每一個人進來之前都受過苦肉計,因為忠誠和意志是你們今後生命的保證。」

  陸上校看看杜先生,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杜先生指著陸上校對那些人介紹道:「重新認識一下吧,你們曾經是他的考官,現在你們是他的部下。從今以後,你們要像聽從我一樣聽從他,百分之百地聽從,任何違抗,萬分之一的違抗,或者有禁不止,或者有令不行,或者陽奉陰違,都是死罪!你們對他負責,他對我負責,我對委員長負責,這就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法則。沒有明文,不是法律,但比法律更嚴厲,更殘酷。這是一個特別的世界,無法無天,無情無義,只有党國的利益和長官的意志。明白了嗎?」

  四人一併立正,齊聲高喊:「明白!」

  五號院是個新機構,高級,特別,秘密,重要……其前身是「小諸葛」白祟禧為備戰淞滬之戰組建的「對日無線電偵察大隊」。隨著戰事擴大,上海失守,南京淪陷,武漢告急,這支特殊的部隊幾經破壞、遷遣,不久前才從長沙轉至重慶。在長沙時,部隊高層出了內奸,把駐址拱手送給了敵特,引來鬼子飛機瘋狂轟炸,受到重創,技術人員、機器設備損失過半。兩個月前,即一九三八年六月,杜先生領命,收拾殘部,把他們從長沙轉移到重慶,準備重振旗鼓。現在地盤有了,倖免于難的技術人員大部分已經轉移過來,管理者則一概棄之不用,因為內奸迄今尚未揪出來。因此,杜先生當務之急是要給這支特殊部隊配備絕對忠於党國、當然也必須忠於他的管理者。

  杜先生為上校介紹認識了他的四個多年的老部下。首先介紹的是胖子「山田」,他叫左立,曾經是杜先生的日語翻譯,現為這兒的臨時負責人。他屬於那種喝水都要長肉的人,除了長一身肥肉外,他還不幸長了一對鬥雞眼。據說,這也是他離開杜先生的原因。杜先生是個務實的人,對下屬的長相並不挑剔,左立的日語說得跟國語一樣流利,杜先生喜歡他,讓他做日語翻譯,順便教女兒學習日語。在他的幫教下,杜家女兒的日語水準蒸蒸日上,吐字,發音,口型,越來越像左立。這當然是好的,學有所成嘛,殊不知,女兒從左立身上學得太多了,把鬥雞眼也學過去了。這還了得!男靠才,女靠相,杜家的姑娘怎麼能舉一對鬥雞眼看天下?杜先生的夫人受不了了,走人!走人!就這樣,左立倒了黴,也可以說交了運,官升一級,下派了。

  第二位介紹的是孫立仁,人高馬大,孔武有力的那個大漢,當初把陸上校塞進車裡的就是他。他是杜先生的保鏢,玩刀槍的人,犯命案的人,偏偏取了個仁義道德的名字。杜先生派他下來,當了處長,有兩個原因,一個是這兒需要他,再一個是他年紀大了。他年紀實際上也並不太大,剛過四十。但在中國人的傳統裡,四十是個坎,過了四十再留在杜先生身邊是要跌杜先生身價的,好像他找不到人似的。杜先生怎麼可能找不到人?除了躺在墳墓裡的人,什麼人杜先生都可以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第三個人,杜先生讓他自我介紹,他叫周軍,小夥子,二十一歲,是孫處長帶來做拍檔的。小周以前只是杜先生衛隊裡的一員,太沒名分,當然不值得杜先生費口舌。剩下那個女的,杜先生把她放在最後本來是想隆重介紹的,但她似乎更願意自我介紹,杜先生剛看她一眼,她便搶先說道:

  「我自己來吧,我叫林容容,『容易』的『容』,雙木『林』,有人因此叫我木木容容,又因此嘛,也有人把我當做日本鬼子。哈哈,木木容容,多像鬼子的名字。」調皮的笑聲,熱烈的握手,直直的目光,反倒讓陸上校有點局促。

  杜先生說:「小林上個星期還是我的機要秘書,跟我兩年了,我發現她有更大的潛力,在我那兒她屈才了。」

  「你信嗎?」林容容問陸上校,好像在問一個老同學,「是首座覺得我這個沒大沒小的性格不適合跟他的班,把我貶下來的。因為是貶下來的,所以你呢也知道怎麼作踐我,朝我臉上吐口水。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人吐口水,一個晚上都在噁心。所以,我們之間應該是你向我道歉,我一根汗毛都沒碰你,你卻吐了我一臉口水,還罵我是婊子、母狗,太過分了。我還是個閨女呢,將來嫁不出去你要負責。」

  說著咯咯咯地笑了。

  能夠在杜先生面前這麼有聲有色地笑,說明她的自我評價——沒大沒小的性格——的確中肯。這個女人在陸上校和陳家鵠的生命裡都將留下深深的印記。她長得算不上漂亮,眼睛太小,皮膚不白,顴骨略高,是那種缺乏媚態的女人。但她的身材是一等的,苗條,修長,小蠻腰,到了夏天,連衣裙一穿,大街上一走,女人都要回頭看她。女人對同性外貌的欣賞要超過男人。排除同性戀,一個男人一般不會被另一個男人俊美的外貌所吸引。男人和女人有很多不同,這是之一。

  最後杜先生說:「他們都是我百裡挑一挑來的,現在都成了你的人,工作為你,生死為你,一切都是你的。記住,現在這院子裡的人除了他們四位,還有警衛班的人,有多少?」

  孫處長答:「十一個。」

  杜先生說:「那也就是這十五個人是值得你信任的,其餘的人是從長沙轉移過來的。坦率地說,不是我親自物色的人我都不信任,今後你要一一排查他們。這兒今後是党國心臟的心臟,秘密的秘密,絕不能有異己者,寧願有錯案也不能放過一個嫌疑物件。我命令你,在沒有排查清楚之前,那些人一律不能走出這個院子。」

  陸上校應道:「是。」

  杜先生指著老孫:「這個任務你可以下達給他,他跟我十多年了,拿奸捉賊的事幹得不會比你差。行了,你們去忙吧。」

  老孫和小周隨即告辭。

  杜先生看了林容容一眼,後者會意地從身上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杜先生。杜先生接過信封,引上校到桌子前,把信封裡的東西都倒在辦公桌上,是一大一小、一紅一黑兩本證件。杜先生晃晃它們,對上校說:「記住,以後你不再是上校了,而是一家中美合作的皮革研究所的老闆,所長,陸所長,行政級別是正師,少將軍銜,沒虧待你吧?呶,這是你的證件,兩本。這本紅的是特別證件,見官高一級的,不要隨便用。」

  上校接過證件看,吃驚地說:「把我名字也改了?」

  杜先生說:「從現在開始你要和你過去的一切告別,包括名字,包括這些東西,都已經不屬於你了。」說著上前摘下他的軍帽,扯下他的領章,吩咐林容容給他拿來新行頭。

  新行頭是三接頭的皮鞋,結實,漆黑,鋥亮;一套雙排扣的美式西裝,別著胸徽,墊著護肩,挺括得讓上校下意識地挺胸收腹。杜先生上前理了理他的衣服道:「不錯,挺合身的。」

  「這是專門為他量身定做的。」林容容說。

  「你為他量過身?」杜先生笑道,「趁著他昏迷時。」

  「是的。」

  穿著新行頭的陸上校,不,不,該叫陸所長,中美合作皮革研究所陸從駿所長(正師職,少將),西裝革履之後,很像一個老闆,口袋裡揣著美金支票,懷裡插著派克簽字筆。他用這支筆首先寫的幾個字是他的新名字:陸從駿,是簽在宣誓書上的。

  行有行規,加入五號院,人人都要做效忠宣誓。

  我宣誓,從今天起,我生是党國五號院的人,死是五號院的魂。我將永遠忠誠于党國,忠誠于委員長,不論遇到何種威脅,何種困境,何種誘惑,我都將誓死保衛党國的利益。我將至死不渝地服從党國的意志,堅決完成上峰交給的每一項指令,把生死置之度外,把榮辱束之高閣。

  宣誓人 陸從駿

  民國二十七年八月十五日

  陸從駿對杜先生宣誓完畢,左立、林容容、老孫、小週四人又對陸從駿進行宣誓,儀式相同,對著青天白日旗和孫中山先生的頭像,立正狀,舉右手,緊握拳。

  在接受四人宣誓時,陸從駿的目光越過他們的肩頭,看到窗洞裡一片挺拔、整齊的池杉林,林中夾雜著兩頂深灰色的傘形屋頂。後來憑窗而望,陸從駿驚詫地發現,後院別有洞天,開闊、幽靜、古老,仿佛是一個已經坐落了上百年的大宅院,各式建築古色古香,樹木也是又老又大,把天空都占滿了。相比之下那片挺拔、參天的池杉林是年輕的,林中蹲著兩棟兩層高的青磚小樓,樣式是西式的,可以想見並不古老。它們被一道更高的圍牆圍著,組成一個院中之院,門口守著兩位持槍的哨兵。槍是最新式的美式卡賓槍,全金屬的,黑得發亮,哨兵端在手上,一下子顯得神聖不可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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