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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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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政這樣寫道: 除非你已經認定,中國從此亡了,亡了你也不會心痛,否則,將來你一定會後悔的,在民族存亡關頭,祖國陣痛之際,你沒有在場。 回去就是為了在場,即使手無寸鐵,即使毫無作為;回去就是參與,就是表態,就是心意。何況,李政說兵器部也需要數學人才,雖然是大才小用了,但終歸是有用場的。他就這樣回來了,靠的是李政的一封信和他對祖國的眷戀。 因為是李政牽的頭,李政代表的又是單位,一路上他主要跟李政聯繫。中午,輪船在酆都停靠時,陳家鵠上岸給李政發了一封電報,告訴他情況,希望他派車來碼頭接,因為行李不少。 廣播裡用中英文通報說,輪船已經進入重慶地界,陳家鵠聽了興奮地跑回船艙,把正蜷在床上打盹的惠子拉起來,帶她到窗前,指著兩岸連綿、陡峭的青山峽谷,大聲地嚷嚷:「到了,惠子,到了,我們回家了!一晃又是三年,也不知我父母他們在重慶過得怎麼樣。」因為興奮,說話時面部動作太大,戴的假鬍子松掉了,他想重新粘上鬍子,但一時無從下手,便對上鋪的老錢發牢騷,「你看,什麼玩意兒,我連話都不能說。」 老錢跳下床,幫他粘好鬍子,笑道:「什麼玩意兒?就是靠這玩意兒,我們一路上才平安無事。」 陳家鵠拍拍老錢示謝,興奮令他話多,「我暫時保留我的看法。」 老錢瞪他一眼,「你們知識份子就是看法多。」 陳家鵠以眼還眼,橫眉豎眼地瞪著他,「你瞪我幹什麼,你討厭我就出去走走吧,你們當了我們一路的電燈泡還不夠嗎?」他們坐的是二等艙,有八個床位,這會兒其餘四人都出去看風景了,只剩下他們四個人,說話很隨便。這一路走下來,雙方已經很熟了。 老錢的助手小狄睡的也是上鋪,他下鋪一向不踩踏座,直接跳下來,像只猴子。他咚的跳到陳家鵠跟前,正經八百地問:「大哥,你說我們當『電燈泡』是什麼意思?」 「傻瓜蛋子!」老錢拽著他往外走,「他罵你你還叫他大哥,走,別給我丟人現眼了。」 陳家鵠按住鬍子呵呵地笑,目送他們出門,回頭坐到惠子身邊,繼續剛才的話題,「惠子,我跟你說過,我們家以前不在重慶,去年底才搬過來的。」 「我知道,」惠子幽幽地說,「你們家以前在南京,因為……戰爭才……」 「是這樣的,」陳家鵠見惠子一臉愁苦,「你怎麼了,愁眉苦臉的?」 「我真擔心你的父母不歡迎我。」 「別擔心,」陳家鵠安慰她,「我父母都是讀書人,很通情達理的,他們一定會喜歡你的。」 惠子想得很遠,「就算你的父母不介意,你家的親戚朋友,那些在戰場上喪夫失子的街坊鄰居,一定不會歡迎我這個侵略者的。」 陳家鵠笑起來,「你想得太多了,聽我的,別想得那麼可怕。我可以給你屈指算一下。」說著真的扳起手指頭繪聲繪色地給她數起來,「一,我們家新到一地,估計也不會有什麼親戚朋友;其二,鄰居嘛,畢竟是外人,咱們也不必太在意他們;其三,你不是侵略者,你是本人的妻子;其四,本人是他們的兒子,你是他們的兒媳婦;其五,在中國倫理觀裡,進門的兒媳婦就是女兒。那麼請問,誰家的長輩會不喜歡自家女兒的?」 「但願如此吧。」 「不是但願,」陳家鵠信心十足地說,「事實就是如此。」 但事實並非如此,最早嗅到這股異味的人是李政。 送走趙子剛,李政早早出了門。所以這麼早走,他是想先去給陳家鵠父母報個喜,結果撞了南牆,碰了一鼻子灰。門虛掩著,照理家裡該有人,可李政叫了一遍伯父、伯母、家鴻、家燕,都沒有人答應。家鴻是大哥,家燕是小妹,李政跟他們都很熟悉。李政站在清冷中,大起嗓門又叫了一遍,還是沒人應。李政想會不會陳家鵠也給家裡發了電報,他們都去碼頭接人了。正欲離開,大哥家鴻從樓上下來,走一步,停一步,戴一副墨鏡,一臉凶相,像個厲鬼。 「大哥,」李政迎上去,「我還以為家裡沒人呢。」 「我現在也算不了人,」家鴻陰陽怪氣地說,「充其量是一個鬼,一個欲哭無淚、欲死不能的鬼。」大哥正處在巨大的不幸和悲傷中,這李政是知道的,「大哥,你也不能老這麼傷心啊,該過去的要讓它過去。」李政已經這樣安慰過他多次,說的都是老話,聽者無動於衷,說者也難生激情,點到為止便轉了話題,「伯父伯母呢?」 「上街去了,也不知道去幹什麼了。」其實他是知道的,家鵠要帶新媳婦回來,家裡需要添置些東西,去買東西了。 「家鵠的輪船今天到,我要去碼頭接他,你一塊兒去吧。」 「回來的不是家鵠一個人,」大哥橫了臉,「聽說他還要帶個鬼子回來。」 「大哥,家鵠這次回來是來參加抗日的,我們兵器部需要他這樣的人才。」 「笑話,帶個鬼子回來抗日,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她不是鬼子,她是家鵠原來在日本時的同學。」 「他讀了半輩子書,同學成千上萬,什麼人不找非要找個鬼子?我看他讀書讀成呆子了!」 家鴻立在天井裡,把拳頭當錘子敲,敲得桌子啪啪響。李政突然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他看著家鴻新生的銀髮隨著啪啪響聲從頭頂耷下來,亂七八糟地披散在額頭上,心裡頓時有一種盲目的不安和歉疚。陳家鵠回國的事情是他一手促成的,原以為會皆大歡喜,哪知道冒犯了大哥。他想到,大哥可能已經為這事痛苦幾天了,他的情緒非常惡劣,講大道理等於是火上澆油,自討沒趣,還不如不講。 他決定一走了之,便慎言而別。 可走了還是要回來的,現在的問題是,把人接回來後怎麼辦,如果大哥還是這種情緒……李政的心情沉重起來,他的鼻子嗅到了一股異味,仿佛行走在黑夜的山林中,四周傳來窸窣的聲音,把他的心吊起來。他感到膝蓋發冷,小肚子收緊,一種盲目的擔憂包圍了他。 其實,值得李政擔憂的哪是這個,這個說到底是家裡事,破不了天的。真正該擔憂的事,此刻的李政還一無察覺,但它確實已經發生了——已經有四隻眼睛比李政提前一刻鐘守在朝天門碼頭,他們守候的和李政要接的是同一個人: 陳家鵠! 四隻眼睛都戴著墨鏡,墨鏡之上是一頂帽檐寬大的黑呢氊帽。他們的守候是秘密的,正如他們經常幹的事情一樣。 他們是陸從駿和孫立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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