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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飄落10

  臺階上,站著打了一把黃布油傘的久不登門的梅亞莉。梅亞莉走到縫紉機前,站在我坐著的母親跟前~言不發。我母親看見她先是傍了一下,臉馬上忽地一下燃燒起來,呼吸也隨之急促起來,一如她當初站在梅亞莉家看到那幅情景時的樣子。

  母親腳下的縫紉機繼續響起來,那「嗒嗒嗒」的接連不斷的聲音,掩蓋了兩個女人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呼吸。這兩種呼吸曾經飽經滄桑,差那麼一點就被她們自己掐斷。今天,在屋外「嘩嘩」的飄汝大雨中,兩種呼吸又合二為一了。

  我站在梅亞莉的身後,望著她濕成一片的後背替她難為情。我想不出她會怎樣開口,同時也想不明白這麼個西尊自愛的女人怎麼會站在這裡?

  這種局面不知過了多久,我不夠成熟的注意力開始分散。我的眼睛從她精濕的後背移到了流淚的玻璃窗上。這樣又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咕咚」一聲響,忙移過眼睛,我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梅亞莉。

  梅亞莉雙膝跪在我母親面前,頭很深地垂在自已的胸前,長長的髮絲遮住了她的臉,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卻看見了她曾經烏黑發亮的頭髮已經生出了根根白髮。她老了嗎?我在心裡問自己,問得自己怪難受的。

  母親先是很吃驚地望著下跪的梅亞莉,上身動了動,嘴角動了動,但終究沒形成連續的動作,也沒發出任何的聲響。母親盯著跪在地上的梅亞莉,看了一會,突然又埋下頭去,「嗒嗒嗒」地踩起縫紉機來,像眼前沒有這個跪著的人一樣。我盯住母親手上的白人造棉睡褲,看見針頭已經走到了盡頭,母親腳下的機器卻不知道停下來地依然「嗒嗒嗒」地空響著……

  讀「四書」和「五經」,懂得「仁、義、禮、智、信」的母親,比任何一個人都知道這種雙膝著地的大禮,也比任何一個人都在意這種大禮。母親可以不理會眼前這個叫梅亞莉的上海女人,母親卻不可能不理會眼前這種叫傳統的中華大禮。母親在這個行如此大禮的女人面前,比看見自己的丈夫與她偷情都要進退兩難……

  終於,母親停住了雙腳,那「嗒嗒嗒」的聲音戛然而止。母親累得沒有了一點力氣一般,臉色蒼白地對跪著的梅亞莉說:「算了!算了!我們不去了!你快起來吧!」

  事情的變化令人猝不及防。由此看來,人的命運其實是比較偶然的,有的時候跟個人的奮鬥沒有多大的關係。

  許萌萌頂替我的小哥歡天喜地地到南京城學ABC去了;而我的小哥卻在幾年後的上山下鄉的中被敲鑼打鼓的人們歡送到一個叫井溝的生產隊學種莊稼去了。

  小哥坐船走的那一天,碼頭上聚集了許多送行的人。除了敲鑼打鼓當政治任務完成的當兵的,還來了許多的親朋好友和同學。小哥堆在碼頭上的行李中,有一樣極其惹人眼目,那是用鮮紅的大綢布捆「II在一起的三種農具:鐵鍁、鋤頭和粑子。這三樣嶄新的東西是部隊黨委送給社會主義新農民的禮物,意義大概比較接近新人伍的戰士從他們手中接過鋼槍。

  我的母親神情暗淡地盯住那三樣武器,心中大概在想像著許萌萌帶走的隨身行李。許萌萌離開這個小島的時候,我的母親自然不可能去送行,因此對許萌萌的行李我母親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我的母親肯定是知道的,那就是許萌萌肯定不會扛著這三樣東西上路。那天梅亞莉也來到碼頭給我小哥送行,但她遲遲沒有靠過來。她在人群中孤零零地立著,一副欲言又止、欲罷不能的樣子。船拉第二遍催客的笛聲了,那堆有用紅綢子捆紮的農具的行李早被人送上船去了,小哥的手被一雙雙別人的手傳遞著。到了梅亞莉這兒,小哥想把伸出來的手縮回去,但已經來不及了,那只命運不濟的手已經被來自上海的柔若無骨的手緊緊攥住了。

  梅亞莉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個有著「軍事學院」標誌的牛皮紙信封,遞給我小哥。她用那種著名的方言對我小哥說——

  「小兵,別生阿姨的氣,也別生萌萌弟弟的氣,行不行?這是你許放叔叔留下的一塊英納格表,本來想留給萌萌的。阿姨替許放叔叔送給你,就算許放叔叔謝謝你,好不好,小兵?」

  我小哥的雙手在向身後掙脫,但梅亞莉卻怎麼也不肯放開,她的睡眠不足的雙眸中有懇求。面對著這雙盛滿懇求的雙眸,我的小哥無言地妥協了。

  載著小哥的輪船慢慢駛離了碼頭,小哥站在船般邊向我們揮手告別。我母親擠在碼頭的最前邊,揚起了冰涼的手。母親的手在半空中搖著搖著,突然收了下來,梧在自己的嘴上,把一種哽咽,擋在了顫抖不止的咽喉的深處。

  我也哭了,我向船舷邊上的小哥招手,我希望他能注意到我頻率很快的手,鉭他沒有。透過淚眼模糊的雙眼,我看見小哥從口袋裡掏出梅亞莉給他的那個牛皮信封,倒出那塊許放叔叔遺留下的手錶,托在手心裡看。然後,他揚起了年少的手臂,像以往他撿起一塊石頭、一片乩塊向大海裡投擲那樣,把那塊名貴的瑞士英納格,投進了一望無邊的蔚藍色的大海。

  我敏感地回過頭去,看到一直盯著我小哥的梅亞莉哭了。滾滾的熱淚,順著她蒼白無血的臉頰滾滾而落。

  把梅亞莉當小說人物寫出來以後,我才發現:雖然我不怎麼喜歡她,但在內心深處,我卻一直沒有忘掉她。直到現在,我也極想知道她的下落,但打聽起來,已經不那麼容易了。

  1985年百萬大裁軍的時候,島上的駐軍潮水一般速度很快地撤走了。偌大的一個軍營裡,只留下一個連駐守。

  後來我聽人說,連司令員家的房子裡都被島上的漁民們養上貂了,據說那小玩意能賣大價錢。昔日生龍活虎的軍營今天已經成了臊氣熏天的貂的天下了。

  軍人們都撤離了,軍人們帶去的家屬們自然沒有留在島上的道理。當往島外搬家的大型登陸艇口夜來回穿梭的時候,梅亞莉的家卻不在其中。雖然她當初也是跟隨一個穿軍裝的男人上的這個島,但這個男人早已長眠在這個島的南山坡上了。作為遺屬,她已經沒有地方撤離了。再說,她也不是個一般的遺屬,她還是國家公職人員,她是這個偏僻小島上簡陋學校裡少數幾個公辦教師中的一個。她想離開這裡,牽扯的方方面面就多了。一個建制單位的團隊說撤離令行禁止馬上就撤了,她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師說撤可就不那麼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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