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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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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落5 我母親在這種氣味中聲音都變了,她喊著:「小梅!小梅!」就沖進了裡屋,我緊跟著母親的步子進到裡屋,我看到了一幅令我永生難忘的場面—— 梅亞莉倒在床邊上,一隻胳膊鬆軟地耷拉在床下,她的衣衫不整,髮際淩亂。地上有一個很大的盛「敵敵畏」的空瓶子,一個玻璃杯倒在床頭的桌子上,水杯裡的水流了一地,桌子角上還有一滴一滴的水在向下淌。她像是走了很遠的路、幹了很多的活、累得不行了的樣子,躺在床邊上大口大口地喘氣,那刺鼻的氣味隨著她一張一合的嘴愈發濃烈了。很顯然,夏天用來殺蒼蠅蚊子的「敵敵畏」,讓她用來在這個早春的時節裡殺自己了。 我母親手足無措地站在床前,想碰她又不敢碰,只顫著嗓子一聲聲地徒勞地問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梅亞莉。 我母親喊:「小梅!你怎麼啦?你這是幹什麼?小梅!你醒醒!你嚇死我了!小梅!小梅!……」 我被母親瘮人的聲音嚇住了。我嚇得緊緊抓住母親的衣服後襟不撒手。母親不敢碰梅亞莉只敢碰我,她一下一下地往下扒拉我的手,我卻緊緊地抓住不鬆手。母親急了,扭過頭沖著我凶,母親沖我吼道:「你松不鬆手?快鬆開你的手!」我害怕地瞪著母親兇狠變形的臉,手卻死死地播著不鬆開。 門外有刹車的聲音,接著有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我看到了滿頭大汗的父親。 父親一進屋就傍住了,雖然他是有備而來的,但他似乎又一下子不相信眼前的事實。我看見我的父親一會兒看看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向外倒氣的梅亞莉,一會兒看看站在一旁驚慌失措的我母親,直到我母親朝他嚷:「看我幹什麼?還不趕快送她去醫院!」 我父親彎下健壯的身體,一手抱著梅亞莉的頭,一手攬住梅亞莉的雙腿,把她像抱一件珍寶?樣,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向門外的吉普車走去。 我母親緊跟著向外邊跑。跑到門口時,被凸著的門檻絆了一下,她的被卡子別得整整齊齊的短髮掉下來一大片,遮在臉上,使她看上去狼狽不堪。 梅亞莉蘇醒過來後,我跟著母親進病房去看她。她一見到我們,竟沖我們笑,是那種興高采烈的笑。我跟我的母親被梅亞莉這種笑法搞得心裡發麻,站在病房門口不知是進去好還是退出來好。病房裡有一股子怪味道,長大後我知道那是來蘇水的味道。她躺在這股子怪味中,沖著我母親和我笑,笑得興高采烈。 我母親在這種笑前顯得非常不自然。母親坐在病床前,一會兒摸摸這,一會兒動動那,一副沒事找事幹的樣子。母親覺得應該開口說點什麼,但探視這種「病」和在病人的這種「笑」中,母親卻不知說點什麼妥當。終於,母親清了清喉嚨,準備開口說話了。我也盼著母親快點開口說點什麼,因為我也讓梅亞莉的笑摘得渾身都不自在。想不到,我母親清了半天喉嚨準備了半天,卻說出了一句非常不得體的話。 我母親埋怨地說:「小梅,你怎麼了?你兒子這麼小你就捨得?」 我知道我母親一說出這話就後悔了,因為母親的臉紅了,聯手也不知往哪放好了。 躺在潔白的病床上的梅亞莉卻不在乎這句不太得體的埋怨,她抽了一下鼻子,竟笑出聲來。她「咯咯」地笑著說:「有什麼捨不得?反正萌萌有你這個丈母娘!」她看了一眼站在床頭的兒子,對他重提舊話:「萌萌,快叫,叫丈母娘。」 許萌萌將身子擰到一邊,紅著臉不肯叫。她又對立在母親身邊的我說:「萌萌不聽話,小政叫,叫我婆婆。」我已經知道婆婆是怎麼回事了,也行著身子不肯叫。她就對我母親說:「小政大了,知道害臊了噢。」說完,她就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在那股子來蘇水的怪味中,她動不動就「咯咯」地笑上一氣,沒什麼意思的挺平常的一句話,也能讓她「咯咯」笑上半天。我們被她的笑聲搞得坐立不安,以至於後來她的兒子不得不在一旁制止她:「媽,別笑了!」 送我們出來的時候,許萌萌拖拉著腳步跟在後邊。在醫院長長的走廊裡,我母親撫著許萌萌嫩小的肩頭叮囑他,要他好好照顧媽媽。 許萌萌在我母親的關愛中抬起頭來,他望著我母親問道:「阿姨,你說我媽媽這是怎麼啦?」 在我母親長久的無言中,許萌萌的眼睛裡蒙上了一層霧濛濛的東西。站在一旁盯住許萌萌看的我知道,那是淚,是隱忍著的眼淚。 從醫院出來的梅亞莉,將「咯咯」的笑聲帶得到處都是。從前她可不是這樣笑的。以前那個上海女人梅亞莉笑的時候是不出聲的,就那麼把嘴角抿著,笑得又溫柔又嫵媚。今天這個從醫院出來的梅亞莉,「咯咯」的笑聲令全島的居民吃驚。在她接連不斷的笑聲中,人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不太好,因此人們說不出口。 慢慢地,有一種說法在悄悄蔓延:去年的這個時候,漁村裡淹死過一個趕海的媳婦。那媳婦活著的時候腦子裡缺根筋,有事沒事都愛「略咯」地傻笑上一氣。那傻媳婦的魂附到了梅老師身上。不信,你聽她那笑聲! 人們再聽到那「咯咯」的笑聲,果然就聽出一些像來;再看看她那樣子,就有了一些那傻媳婦的影子。人們開始害怕起梅亞莉來,尤其是女人們,尤其是漁村裡的女人們。據說有一陣,葛姓的女人們天一黑連門都不敢出了。 有一天,走在路上的我母親,被漁村裡的一個老太婆欄下。我母親不認識她,她卻認識我母親,並且知道我母親跟梅亞莉要好。老太婆用她指甲很長的枯宇將我母親拽到樹陰下,神神道道地對我母親說:「她大姨,你做點好事,給梅老師燒上一刀紙,把那傻媳婦的魂驅走。」 我母親是聽到過那種說法的,只是她不太相信。讓眼前這個有點鶴骨仙風的老太婆一說,好像由不得她不信了。只是我母親搞不明白為什麼要讓她燒紙?老太婆告訴我母親說:趕鬼驅邪要自家人幹,但梅老師家在那麼老遠的上海,可憐見的沒個親人相幫。這種事只好由跟她走得最近的人代勞了。我母親將信將疑,說:「燒什麼?怎麼燒?我不懂也不會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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