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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女人們在這件事情上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痛快感。她們一個個像受過梅老師的欺負似的,總算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她們湊在一起談論這件事,嘰嘰嘎嘎的聲音表明她們的愉快和輕鬆。女人總是在另一個女人的墮落面前感到自身的貞潔和高尚。她們認定她是墮落的。

  如果僅僅是這些,我想梅老師是能夠挺過來的。從她水淋淋地上了這個海島,這些年來她對那些舌頭已經有了足夠的抵抗能力。但糟糕的是,事情還沒完。

  當天下午,葛老師的胖媽帶著幾個七大姑八大姨,凶著一張張胖胖瘦瘦的臉堵到了梅老師的家門口。她們訓練有素地成網狀散佈在梅老師家的三間平房前,高一聲低一聲錯落有致地開始叫駡起來。

  寫到這裡,我不得不暫時跑一會兒題,把島上土生土長的女人的兩大特長簡單鋪陳一下。

  我們住的島上自然風光很多,人造風景卻幾乎沒有。島上連個樓房也沒有,最高最大的建築物要算看電影聽報告的大禮堂了。但島上卻有兩種人造風景如同海市蜃樓一般非常值得一看,只不過這兩種風景需要趕機會碰運氣。一是漁婦們哭殯,二是漁婦們罵架。

  島上漁婦們哭殯的機會很多,她們的丈夫或者兒子或者兄弟們在海上的命運是非常難測的。她們哭殯不單單是哭,主要是說,是一種冗長繁瑣的訴說。她們把死者的生平和自己對死者的思戀之情合轍押韻地訴說出來。這種訴說抑揚頓挫,朗朗上口。她們幾乎沒什麼文化,因為島上這所惟一的品質極差的學校的歷史是極其有限的。怛沒有文化的她們卻對韻律和節拍駕馭得輕車熟路。她們在出殯的時候,撫著棺材,扯著嗓門,不喘一口大氣地一氣呵成。她們的嗓音一般都不怎麼樣,加上連日的哭泣說唱,使她們的嗓音更加粗糖難聽,但她們說唱的內容卻豐富無比,足以彌補嗓音的不足。

  另一大景觀是漁婦們罵架。袒露在街頭巷尾扯起喉嚨罵架的一般都是已婚婦女。未婚的女靑年是不會這樣抛頭露面的。但一旦她們結了婚,就像取得了某種資格一樣,馬上就可以當仁不讓地赤膊上陣了。就像女人一經男人把最後一道防線衝破,猶如被放閘泄掉的洪水一般,速度很快地肆意橫流了。罵架是島上漁婦們的強項,她們似乎人人都有把黑說成白、把非說成是、把壞說成好、把無理講成有理的本事。另外,她們舌頭的承受能力似乎格外的強,再髒再下流的話,男人們都不一定能說出口來,但她們卻能出口成章。她們的舌頭在罵架的時候都變成了毒蛇的長芯子,噝噝地噴若灼人的毒氣,挺嚇人的。

  等我聽到信跑到許萌萌家門口擠著觀看時,葛家的娘子軍們已經戰鬥了一個時辰了。葛家在島上是個大姓,也是個有實力的家族,漁村黽的頭頭腦腦的有一半以上的人姓葛。這種聲勢浩大的實力,養成了葛姓人家張狂的毛病,尤其是姓葛的女人們。

  葛家的幾員女將堵在梅家門口,正由合唱階段轉入獨唱階段。我到的時候,葛老師的那個胖媽正在獨唱,其他幾個凶著臉叉著腰在一旁隨時準備著。

  葛老師的胖媽罵得特起勁——

  你是個什麼東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個婊子丨你是個破鞋!你是個狐狸精!你是個克夫克子的賤女人,妨死自己的男人還不夠嗎?還要搶人家的男人!你還是人嗎?你還要臉嗎?!我要是你,早死了十回八回了!就你個不要臉的厚臉皮還死皮賴臉地活著……

  沒有人上去勸阻,剛才一個路過的當兵的勸阻的下場令在場的人們心有餘擇。那個當兵的剛說了一句:「別罵了,多難聽!」就被幾個叉著腰的女人圍住,一聲聲地質問他:「那破鞋是你媽還是你的婊子?你多管閒事,顯你的XX比別人大呀?!」臊得那當兵的落荒而逃。

  我擠在人群裡,被這幾個女人的囂張嚇住了。我盯著梅家緊閉的門窗想像著梅老師在屋子裡的樣子,我真有點替她難過了。我希望她推開房門出來同她們講理,她這種閉門不出的樣子容易讓別人產生她理虧沒臉見人的誤會;同時我又害怕她推開房門出來同她們吵吵,我知道十個她梅亞莉也不是這些女人的對手,她還是呆在房裡不出來的好。

  我盯著那張油漆剝落的墨綠的木門,一會兒希望她出來,一會兒又害怕她出來。正猶豫著,只聽到「咣當」一聲響,油漆剝落的木門大開,門口站著臉色蒼白的梅亞莉。

  站在門口的梅亞莉渾身發抖。她紫著的嘴唇在抖,她青筋畢露的手在抖,她的纖細單薄的身子也在抖。她抬起發抖的手,張開發抖的嘴,聲音都在發抖。她手指著外邊,說:「請你們離開這黽!」

  說實話,那一刻我對梅亞莉真的失望極了!我想不到,在這種情況下,她竟然還能夠保持她的文明,竟能說出:「請你們離開這裡!」的廢話來。

  不光我想不到,連圍觀的大人們也想不到,甚至叉著腰凶著臉的葛家的女人們也想不到。大家傍在那兒,反應不過來的樣子。這個時候,那口痰,那口罪惡的濃痰被吐了出來。

  「呸!」只聽到一聲短促洪亮的聲音,一口又濃又稠的濃痰就吐到梅亞莉那張白皙的、美麗的、蒼白的臉上。

  當我把我母親從家裡叫來時,梅家門前已經冷落得如往日一樣了。

  我母親推開虛掩的房門,發現屋子裡靜消悄的沒有一點動靜。母親輕著腳步把三間屋子都找遍了,沒有一個人影。母親回頭望了我一眼,眼睛裡滿是疑問。這時我聽見廚房裡有輕微的聲音,就伸出手來向那裡指,母親就半信半疑地向廚房走去。我站在我母親的身後,看見了廚房裡的梅亞莉。她站在臉盆架前,捧著一塊毛巾,在一下一下地措臉,揩那張剛被吐上過濃痰的美麗潔白的臉。

  她立在那兒,手裡搛了塊淡綠色的洗臉毛巾,動作很大很用力地使勁揩那個被吐過的地方。那地方已經被她措得紅成一片了,但她還是不住手,還在一下一下地用力,像要把那個地方的皮膚揩掉似的。

  我母親站在那兒,看著她一下一下地揩著臉,並不勸阻什麼。她卻在我母親的沉默中把持不住了,我看見,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被她揩紅的臉上滾落下來,她將淡綠色的毛巾捂住雙眼,「嗚嗚——」

  地哭出聲來。

  那天晚上許萌萌在我們家吃的晚飯。梅亞莉對我母親說她頭疼,想一個人睡一會兒。

  湊巧那天晚上有電影,許萌萌和我的兩個哥哥胡亂扒了幾口飯,就匆匆忙忙跑去禮堂占座位去了,我和我的二姐緊隨其後。

  我們坐在我哥哥他們占的位置很好的座位上等我們的母親,直到拉第一遍鈴了,還不見母親的人影。我二姐讓我回家看看,我問她你怎麼不去?我二姐回答說小孩跑得快,她大了,不好意思跑了。

  我跑回家時,發現母親的神色不大對頭。她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在家旱團團轉,她好像腦子不好用了,什麼也想不起來什麼也找不到了。洗了手找不到毛巾了,關上房門又找不到鎖門的鎖了。把我急得在一旁躲著腳大叫:「媽!你怎麼啦?你快點行不行?」

  我母親嘴上答應著「好,好,好。」卻在找到鎖要鎖門的那一刻改變了主意。

  我母親摘掉即將鎖上的三環牌銅鎖,打開房門沖進屋子。她抓起軍用的手搖式的電話,讓總機找我的父親。不一會兒,總機把我父親接過來了,我聽見我母親對著話筒裡的父親說:「老楊,我覺得不對頭,小梅會不會出什麼問題?我去看看,你最好也趕緊過來。」說完,母親扔下電話,像一下子恢復了正常,她動作麻利地鎖上房門,一路小跑地朝梅亞莉家沖去。

  梅亞莉家油漆剝落的門緊閉著,但沒有鎖,因為我母親一推就把門給推開了。我緊跟著我母親進了屋子,馬上有一股刺鼻子的氣味灌進我的鼻腔裡。對這種氣味我並不陌生,因為一到夏天我母親就用它殺蚊子和蒼蠅。我只是納悶:離夏天還遠著哩,她家裡怎麼會出這種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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