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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飄落2

  在後來的日子裡,我時常想:如果許放叔叔不死,這個從北京落難下來的三口之家會是怎樣的情形呢?

  所以我覺得:「如果」是一個最不可靠的宇眼,是一種最最脆弱的假設,因為它永遠停留在虛構而不是現實中。

  事先一點預兆也沒有。

  事後,人們才零敲碎打、東拼西湊了一個很恐怖並且非常宿命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有我父親和許放叔叔還有一個工兵排長及戰士甲戰士乙戰士丙戰士丁若干人,結局是他們死的死傷的傷而我父親竟然完整無缺秋毫未損。人們的結論是: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該死的一定活不了,該活的一定死不了。這個結論實際上只是針對我父親和許放叔叔的。那次好像原本該我父親死的,誰想到冥冥之中許放叔叔卻替我父親上了西天。

  謠言像雨後的蜻蜓,成群結隊地漫天飛舞。有的說許放叔叔像花瓣一樣從空中飄落下來找不到完整,也有的說沒那麼嚴重只是沒有了面部,還有的糾正說五官倒是完整只是肚子被掏空了。每一種傳說都牽扯到我的父親,父親成了這次事故的導火索,好像沒有我父親的多事就不會有這次事故一樣。如此一來,我同我的家人被謠言搞得比較被動,好像我們是這次事故的附屬品,人們看我們的眼神也比以往專注並且有內容了。

  那一年我不到八歲,對死的概念既清晰又模糊。我知道死是怎麼回事,但卻不能把死同我熟悉的人聯繫起來。我認為我熟悉的人怎麼會死呢?怎麼可能死呢?許放叔叔可以說是我把死的理論和死的實際聯繫起來的第一例。那段時間,我對死亡恐懼極了,覺得死一個人簡直跟裡一個門一樣容易,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推錯門。原來死和生是住著隔壁的鄰居!那時我就是這樣想的。

  雖然我怕得要命,但我還是按捺不住地尾隨一群孩子進坑道看死人。直到那時,我還沒有把死人同許放叔叔聯繫起來。

  我們住的小島遠離大陸,漁民們一般都躲避了火葬落個入土為安。軍人就不行,軍人是遵守國家各種法律法令規定政策的模範,連死了也不能例外,要火葬。島上沒有火葬場,自然沒有保存屍體的地方,需要出島火葬的軍人們一般都先停放在坑道裡。

  島上的坑道非常巨大,用「巨大」這個詞彙是有小島做前提的。坑道幾乎貫通了環繞海島的三面大山,除了幾個常走人的當隧道用的坑道常年開著,其他的則長年累月地封閉著。它們偽裝得很好,初來乍到的人根本看不出那幾乎跟青山渾然成一體的坑道大門。

  當然,坑道的偽裝大門對島上的孩子幾乎形同虛設。他們對坑道有著經久不衰的熱情,那坑道幾乎是島上孩子們的遊樂場,只不過這個遊樂場不賣門票並常年不開罷了。每當坑道開門通風的日子,便是孩子們的節日了。那裡邊簡直像迷宮一樣可以令孩子們享受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快樂。更重要的是那裡頭有吃不完並且很少能吃上的戰備食品,比如壓縮餅乾、脫水菜、午餐肉罐頭之類的東西。其實,大部分孩子是撲它們去的,只是這種幸運不常有。畢竟裡頭太大太深彎子太多了,存食品的庫房一般不容易被找到。即便今年被瞎貓撞上死耗子般地撞上了,明年你再順原路去找,沒准就會闖進黑壓壓的彈藥庫。島上的孩子們面對著真槍實彈是不會恐懼的,但巨大的失望是跑不掉的。有一年,我哥哥他們幾個半大的男孩子突然一起失蹤了,找他們找得驚動了部隊。一個褲腰上掛著丁丁當當鑰匙的老兵半夜起來撒尿,看到漫山遍野的手電筒光奇怪,問站崗的哨兵怎麼回事,聽哨兵說幾個男孩失蹤了,他邊提褲子邊說:「操!真是幫飯桶!咋就不到坑道找呢?今天是坑道通風的曰子嘛!」

  打開坑道的大門,果然一找一個准。在齊刷刷的手電筒光下,一個叫兵的男孩子正蹲在地上哎喲著肚子疼,一問,是壓縮餅乾吃多了,脹的。

  我尾隨著別人身後,在坑道門口徘徊。這是一夥沒有超過十歲的孩童,比他們大的孩子陸陸續續幾乎都進去看過死人了,輪到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了,不去看似乎說不大過去。但他們的膽量實在有限,誰也不肯打頭陣,推搡了好半天,不知是誰想出了個手拉手一起進的好辦法。於是,我們就手拉起了手一字排開,有點浩蕩的幾乎把三四十米寬的坑道填滿了。我左邊的一隻小男孩的手潮乎乎的,跟我出汗的手很配合。走到黑處時,不知誰帶頭,我們集體扯起嗓子吼起歌來,我們唱的是:「地道戰,地道戰,埋伏了神兵千百萬,嗨!埋伏神兵千百萬……」

  這是電影《地道戰》的插曲。那個時候,《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是我們成年累月看的幾部電影中的三部,我們叫它們「老三戰」。「老三戰」的插曲被我們爛熟於心,不光是插曲,連台同也不例外。不光是主角們的臺詞,連配角們的臺詞甚至群眾演員的臺詞我們也滾瓜爛熟。我們五六個小孩在一起,能把這些電影一字不落地演下來。包括配樂,我們也能不離十地哼哼出來。

  在坑道巨大的回音下,我們踩著音樂,步調一致,步伐鏗鏘地勇往直前。走到完全黑暗的地方,電影插曲恰好被我們唱光了,我們所有的腳步沒有商量地遲疑起來。這個時候,我們聽到了「嘩啦」的響聲,我們意識到,我們接近了,因為有哨兵了,那「嘩啦」的響聲是拉半自動步槍的槍栓發出來的。軍營裡成長起來的孩子對這類聲音不陌生並且不害怕。

  我們越發小心地向前邁進,一字排開的腳步誇張地一起一落,有點像跳一種民族舞。在我們幾乎能感到哨兵的體溫的時候,我們聽到一聲響,「咚」的一聲,聲音很大回音也很悠遠,像是什麼跳到地上的聲音。我們的小神經頃刻間土崩瓦解,爭先恐後地鬆開各自汗津津的手,轉身一路狂奔起來。在有光線的地方,我們放慢了步子,我除了看見一個個大口喘氣的嘴外,還看見了一張張煞白的臉,大家嚇壞了!

  出了坑道門,我們又互相埋怨,回憶是誰先鬆開了誰的手誰先逃的。我們互相罵著「膽小鬼!」抹著額頭上滾滾而下的汗珠,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那「咚」的一聲響。

  「是什麼響呢?」我們猜了許多猜不准。有一個平時不大講話的男孩突然開口說活了,那真是一句頂一萬句的話。他說:「別吵了,別吵了,你們都別吵了!什麼鬼呀怪呀的,都不是!是杠子!是杠子倒地的聲音!」

  大家恍然大悟,對,是杠子!是抬棺材用的木杠!我們對老百姓們出殯的場面是逢有必追著不放的,對抬棺材用的碗口粗的木杠自然是清楚的。

  想明白後,我們重新手拉手,重新列成陣勢,「咣、咣、咣」地向坑道開進。

  這次我們沒有唱插曲,除了呼吸聲就是腳步聲,光線越來越暗時,我們的對面出現了幾柱黃黃的手電筒光。

  我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步子,盯住那幾柱跳動的黃光,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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