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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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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了,近了,更近了,快到我們跟前時,迎面走來的一行人滅掉了手裡的手電筒,我首先看到了她,我的「婆婆」梅亞莉。這是出事以後我第一次見到她。 她依然那麼漂亮,即便許放叔叔的死也沒影響了她的漂亮。這問我以往看到的死人的家裡人不一樣。 漁村裡經常出其不意地死人,漁民們的牛命在蔚藍色的大海上似乎是朝不保夕的。我經常目睹漁民的老婆、母親、姐妹們哭喪的場面,那些跟在棺材後邊哭天抹淚的女人們無一不披頭散髮、衣衫不整,再美麗的女人在哭喪的時候也會把美麗哭掉。所以我就認為:那種時候的那種女人,不美是對的,美是不對的。 面對著「婆婆」依然的美麗,我瞠目結舌。我覺得她幾乎哪裡都不對:一絲不苟的髮絲不對,清爽整齊的衣衫不對,連走路的姿勢也不對。哭喪的女人都是被人架著的,好像不在一邊架著她們她們就會像一堆泥一樣坊塌下來!「婆婆」卻自己走著,走得似乎沒什麼問題! 我們一字排開的隊伍不知什麼時候從中間斷開了,大家一分為二地分列在兩邊,像在夾逍歡迎這莊嚴肅穆的一行人。一個叫王小紅的女孩緊貼著我站著,小手緊緊地掐著我的手不肯鬆開,她的指甲刺疼了我,在我努力想抽出自己的手的時候,我的眼睛與「婆婆」的眼睛撞到了一起。 那麼多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也就是說,我混在將近二十個跟我個頭大致一樣的孩子中問,又在那樣暗的情況下,她的美麗的、有些紅腫的眼睛,卻一下子把我從人群中捕捉到,並叨住不放。也許只有幾秒鐘,但當時我卻覺得時間好長好長。 上海的漂亮女人梅亞莉再一次淪為全島關注的中心和談論的主題。 男人們對她注入了深切的同情和真擎的憐憫。他們誰都想上前安慰她、幫助她,但誰都走近不得。她似乎跟別的女人不同,對她的一切作為不但容易引起別人的非議,連自己也覺得自己可能在心懷叵測。 這樣,就在梅亞莉四周形成了一種性別尷尬:不太正派的男人在她面前自慚形穢,沒有膽量而有自知之明地不去幫她什麼忙;正派一點的男人們則在她面前顧慮重重,沒有勇氣、明哲保身般地也不去幫她。這些正派一點的和不大正派的男人們很自覺地各自後退三步,把上海女人梅亞莉的身邊搞成了真空,一種性格上的真空。 女人們對梅亞莉四周的真空有目共睹。她們對男人們的這一手似乎又滿意又不滿意,為什麼滿意為什麼又不滿意界限摸糊,說不大出來也說不大出口。 但女人畢竟是女人,她們遠比男人們善良,心思也比男人的單純得多。她們摒棄了對這個漂亮的上海同性的種種不滿和非議,三支流派三支大軍不約而同地在梅亞莉守喪的日子裡志同道合地會合了!滾滾洪流一般在梅亞莉住的三間蘇式營房裡湧進湧出。 白衣天使畢竟有文化亦有檔次,她們懂得分寸亦注意把握分寸。她們在處理喪事的日子裡盡職盡責,基本能做到不離事主的左右。她們用掛在脖子上的聽診器和背在肩頭上的帶紅十字的藥箱保健梅亞莉隨時可能發生什麼的身體。她們做得恰到好處:一來能體現組織的關懷和溫暖,二來能流露出她們人道主義的職業特點和人心思弱的女性特徵。 漁村裡的「土著」漁如們沒有「分寸」這類的狗屁概念。她們樸實地覺得人家家裡死了親人了,不陪著掉上幾滴淚那還算人嗎?再說梅老師對咱的孩子也不薄,甭管咱那孩子學得咋樣,可人家梅老師教得怪不容易的。還有,人家梅老師哪次見了咱不是客客氣氣的?雖然不怎麼跟咱搭腔,但笑是從來對咱不免的。人家梅老師那笑多俊哪!哪像咱這樣,一笑就沒了模樣,有幾顆牙露兒顆牙!人家梅老師就那麼抿嘴一笑,別說爺兒們見了心裡吃不住勁,咱娘兒們見了心裡也照癢不誤。 於是,她們成群結夥地來到梅老師家,將肥碩的屁股紮在梅老師素雅的床單上,拉著梅老師的纖纖玉手,掏心窩子地提醒她沒男人的日子難過,真心實意地可憐她孤兒寡母的。眼淚從她們大大小小的眼睛裡汩汩地流下來,那都是些貨真價實的大滴大滴的淚水。在這些真誠的眼淚面前,你梅老師不陪著流出淚水來,恐怕是不行的,也是說不過去的。 同那些「土著」的漁婦們比起來,隨軍家屬們的舉動就有實際內容得多。這些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從前的農村婦女們,她們家鄉X才這類喪事的風格可能不盡相同,於是,她們就採取了一條南北方的她們都能夠接受的方法: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表達她們的哀思。 她們擠進梅亞莉的家中,趁漁婦們拉著梅老師的手不肯放的空當兒,熟門熟路地將梅亞莉家的被子拆了,床單揭了,窗簾卸了,連椅子上的座套也不放過,通通塞進泡沫豐盈的、從各自家中帶來的、木質和鋁質的洗衣盆裡,撅著屁股彎著腰,呼哧呼哧地幹將起來。她們把梅亞莉家中搞得像準備過年,地上到處水汪汪的,一不小心就會摔一跤。 梅亞莉苦著張上海的俏臉,無可奈何地注視著家中熱火朝天的場面。她覺得一種從末有過的頭皮都要炸開的難受,但她不能出一點聲,哪怕哼一聲都不行。 如果,只是那麼幾個人,那麼幾天,我想梅亞莉是可以咬緊牙關挺過去的。但是,這種到梅亞莉家挖掘眼淚、陶冶情操的活動如烈性的霍亂一般,在島上傳染開來。誰要是不到那可憐的孤兒寡母家裡坐上半天或者幹上點什麼,好像誰就不仁義不厚道一般,不要說別人的譴責,恐怕都逃不過自己的譴責。 梅亞莉沒有同這些女人打交道的經驗,也沒有應付這些舉動的辦法,那陣子她心力交瘁地不知如何是好,失去一個親人的悲痛幾乎要被得到這麼多親人的痛苦抵消掉了。 以梅亞莉的文化和聰明,她一點也不困難地明白:自己成了女人們展示心靈和滿足心靈的一個視窗;同時她也再清楚不過地明白:作為這種視窗的自己,她只能配合,而別無選擇。 接踵而來的,是海島涼爽宜人的夏季。住在島上的人們,簡直就想不通火盆中的人們怎麼會熱得睡不著覺?我的一個同學的媽媽,曾經不信邪地數落熱得睡不著覺的人們說:「怎麼會睡不著覺呢?還是他不困!你讓他三天三夜不睡覺,你看他還能不能睡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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