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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淩志轎車駛入父親的家鄉南於的時候,小哥放慢了車速,讓車輪小心翼翼地碾過父親的故土,好像生怕壓壞了這裡的一草一木。

  我望著雙手握著方向盤全神貫注的小哥,心想,其實他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在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有一顆很人情味很善良的心。他不僅是熱愛婦女,他熱愛著他應該熱愛的一切。那一刻,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悟:其實,熱愛婦女應該算是男人們的一種美德。一個男人,連女人都不愛,你還能指望他們愛什麼呢?我為我的家族接連不斷地出現這種熱愛婦女的男人而自豪。

  車子七拐八拐,拐進了一片綠油油的麥地。小哥領我走進綠色,走到被綠色包圍的幾座墳包前。

  小哥說,你看,這是咱家的祖墳,可惜分到了別人家地裡。他指著墳包介紹說,這是爺爺的,這是奶奶的,這是二大爺的,這是……這是姐姐的。

  順著小哥的手指,我看見了姐姐于明的墳墓。那圓鼓鼓的土墳上,開滿了黃色的迎春花。細細的一枝一枝的,相互盤結著,纏繞著。黃色的、指甲大小的喇叭花,一朵一朵開在枝條上。那一裡裡絢麗的小黃花在四月的陽光下很嬌媚地怒放著。它們讓我清晰地看見了我姐姐,看見了我姐姐年輕嬌嫩的臉,那張白皙美麗的臉永遠綻放在21歲花一般的季節裡。

  本來我以為,站在姐姐的墓前我會流淚的,像聽九江老人提起她那樣淚流滿面。誰知,我眼中卻沒有淚,一滴也沒有。

  面對一墳之隔的姐姐,我感到一種距離,一種無法言說的距離。將近二十年的歲月無情地隔在我們中間。作為妹妹,我已是個35歲的母親了,而作為姐姐,她卻永遠是個21歲的女孩,我無法拋開這種年齡上的顛倒。站在姐姐的墳前,我覺得我跟她已經沒有辦法交流了,我跟她無話可說。

  我突然覺得我呆在這裡很腿她。我覺得對不起長眠在這裡的姐姐,我想她在這座黃土墳包下肯定想讓我對她說點什麼,最起碼也要為她流出些眼淚來。可是,這兩樣我全沒有,這不能不令我尷她。

  我對小哥說,走吧,咱們走吧。小哥掩異地望著我,但什麼也沒問,率先移動了腳步。

  我又一次回頭,最後望一眼姐姐。姐姐墳上那些怒放著的小黃花,在四月的暖風下輕輕地搖曳,像姐姐在對我微微頷首。那一刻,有一種滋味,很不好受地在我的心中彌漫開來。

  坐進車裡,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我問小哥:你從哪兒找到奶奶和二大爺的?

  小哥的回答令我吃驚,他很乾脆地告訴我:我根本就沒找他們。那只是兩座空墳,是兩座純精神七的墳墓。

  我吃驚地扭過頭去打量他,驚詫他的做法,更驚詫他能說出如此具有哲學意味的話來。他被我打量得有點不好意思,聳了聳胖膀子,不起,這不是我的語言,是我剽竊的。

  這就不奇怪了。我知道,小哥花了不少的錢養了不少的博士碩士什麼的文化人。他把這些人當女人的口紅用,塗抹在他們公司時刻張開的血盆大口上。

  我雖然不大看上那些肯為五斗米在我小哥這種民營企業裡折腰的所謂的文化人,但我不得不服他們,他們有的時候,思想和語言是如此的到位。

  的確!這的的確確是精神的墳墓。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父輩的家鄉已是埋葬我們精神家園的陵園了!

  我嘲笑我的小哥:看樣子,你的銀子可真沒白花。他厚顏地一笑,自嘲道:是啊是啊!我們只有世上無難事,只要肯花錢這一種精神了。我不得不贊同他。

  車子駛進一個村莊。上午的村莊異常地安靜,偶爾有雞們鴨們走過,也是不吭不哈地悄無聲息。沒有人告訴我,但是我知道,這就是父親千思萬想的村莊,這個村莊名叫南於。

  車子在一個看上去非常破敗的院子前停下,小哥按下自動車窗,對我說,看,這就是咱們的老家,是我們的父親誕生的地方。

  我望著眼前老得有點醜陋的父親的老家,連下車走近它的都沒有。我按起車窗,說,想不到這麼破。

  小哥坐在駕駛座上不動,我奇怪地問他:你還傻呆著幹嗎?他不解地望著我,問我:文化人,你不在這兒發發感慨?我說:我壓根就沒感慨,發個鬼!

  小哥搖了搖胖腦袋,說:操!你們是些什麼鳥人!該哭的時候不哭,該說的時候不說,不該哭的時候瞎哭,不該說的時候亂說!

  車子掛擋,提速,箭一般射了出來。開出了幾十米,我一聲大叫,連聲說:回去!回去!開回去,我忘了一件事。小哥一個急刹車,歪過頭來問我:什麼事?我說:回去再說。

  他罵了句:「神經病!」還是把車倒了回去。我下了車,邁上了父親老家的臺階。20年前,我姐姐曾在這裡受到冷落,我突然很想知道,20年後的今天,我能在這裡遇到什麼。

  我用手輕輕拍打舊得脫了幾層皮的木門,拍打了好一陣,才聽到腳步聲,接著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的聲音在問:誰呀?

  院門開了,門口站了一個黑黑瘦瘦的老女人,那種風吹日曬和生活的艱辛造成的黑瘦令我有一種陌生的無法親近的感覺。雖然我知道我該叫她嫂子,她是我父親未出五服的侄媳婦。但我叫不出來,她又老又黑又瘦的飽經磨難的樣子令我張不開口。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對我的陌生如我對她的陌生。她那被玻紋包圍的眼睛裡,除了警惕和疑惑再沒有別的東西了。她用跟我父親一模一樣的口音疑惑地問我:你找誰呀?

  我臨時改口說:對不起,我想要點水喝。她盯著我,有一種反應不過來的茫然,好半天才說:行!行!我跟著她走進了父親的老家。在這三間黑糊糊的老屋裡,我聞到了一種陳年老日月的氣味,這氣味很難聞。我想像著兒時的父親在這種氣味中跑進跑出的樣子,我突然很同情也很可憐兒時的父親。屋子裡很亂,是那種破破爛爛的亂,一如我身邊這個遠房嫂子臉上的那種黑和瘦。

  她走到一口又高又粗的黑缸前,掀開不知用什麼莊稼稈編成的缸蓋,說,那,喝吧。

  我四下張望了一下,沒有看到暖瓶之類的東西,對她竟讓我喝涼水的不快才略微好了一些。我探下身子,從很深的缸底舀上半瓢水,我看見,水裡有許多不明身份的漂浮物。我是無論如何也喝不下這水的。但我又看見,她一直站在一旁盯著我。沒辦法,我只好儘量少地沾著那瓢沿儘量少地喝了一點點水。我很後悔,編什麼不行,怎麼就編了個口渴討水喝的瞎話。

  我說謝謝的時候,她還是一副反應不過來的茫然,還是好半天才說:沒事。沒事。

  我實在沒有辦法親近這裡,也實在沒有辦法親近這裡的人們。雖然這裡是我父親的故鄉,雖然他們是我父親的親人,但哪怕是生拉硬拽,我也親近不起來。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小哥將姐姐埋在這裡實在是個錯誤,是個比較愚昧的錯誤。我敢肯定,姐姐不愛這裡,也不愛這裡的人。雖然姐姐比我多了一些善良也多了一些浪漫,但本質上,我倆差別不大。

  意識到這點,我內心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悵然。淩志轎車啟動的時候,我覺得我應該再回頭看看這裡。這裡畢竟是生我養我父親的地方,我可以不愛這裡,但我不能不尊重這裡。

  在汽車拖起的塵埃中,我看見父親未出五服的侄媳婦站在院門口,一手扶著破敗的門板,一手遮住滄桑的額頭,如一幅傳統的中國剪紙。

  我跟我父親在電話上有一段關於尋找大爺的對話。我問:爸,你說,咱們怎麼就找不到大爺呢?父親說:誰知道。

  我問:你估計大爺現在還在不在了?父親說:我估計不在了。我問:為什麼?

  父親說:如果你大爺活著,他一定會跟老家聯繫的。人老了,沒有不戀老家的。

  我問:你覺得大爺是什麼時候沒有的?

  父親沉默了好半天才說:我估計他是在三反五反前後被我們殺了。

  我駭然。這本來是我準備繞著彎子告訴父親的,卻被父親毫不隱諱地說了出來。我注意到,父親用了「我們」這樣一個詞,我還注意到,父親在說「被我們殺了」這句話時,熱竟出奇地平靜。我接著問:大爺不是有孩子嗎?他們怎麼不知道跟老家聯繫?父親莫名其妙生起氣來,他口氣粗暴地反問我:於青!我死了你們會跟老家聯繫嗎?

  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我知道,我不會跟老家有任何聯繫的,除了在填籍貫時偶爾用用它的名字。我又問:爸,你說咱們還找他們嗎?父親歎了口長氣,很無奈地說,算了算了,不找了。不找了。

  我也長出了一口氣,我覺得自己跟父親不謀而合了。

  一個夏季悶熱的傍晚,吃過晚飯的我正要出去散步,一個陌生的人把我堵在了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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