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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尋找大爺10

  顯而易見,他是個縣城裡的人,可能是縣城裡有文化的那類人。這麼悶熱的天氣,他穿了一身嚴謹的中山裝,甚至連上衣扣子也不解,有密集的汗水從他蒼白的滿是倦容的臉上淌下。他拘束地站在我面前,遲疑地問我:你是於青吧?

  我納悶地望著眼前這個陌生人,我敢肯定我沒見過這個陌生人,但我似乎又在哪兒見過他,這種似是而非的感覺把我給搞得有點糊塗,聽到他問我,我不由自主地點頭稱是,接著反問他:請問您是?……

  一股血色湧上了他原本蒼白的臉,他囁嚅了半天,才說:我……我是王志河。

  我的臉頰呼地一下就燃燒起來。豈止是臉頰,我覺得我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燒。王志河,王志河,我在心裡無聲地重複這個名字,這個被我及我的家人仇恨了將近二十年的名字。

  1975年底的時候,我姐姐第二次踏上了父親的故鄉。在尋找二大爺的那些日子裡,縣委宣傳部一個少言寡語的普通幹部自始至終陪著她。在那幾天裡,我姐姐對他的跑前跑後和照顧的周到心存感激,並在臨別前再三地把這種感激表述出來。想不到的是,第二年春天,也就是1976年的春天,他寫信告發了我姐姐。

  至今,我也不能不承認他的坦蕩和勇氣,他沒有把自己的名字藏匿起來或者改編一下,他在檢舉信的最後工工整整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王志河。

  在將近二十年的時間裡,王志河這個名字成了我們家人的一塊心病。我們對王志河這個名字一直牢記在心卻沒有任何舉動,包括當年我的兩個年輕氣盛的哥哥。對他檢舉信上的內容我們無話可說,但對他檢舉信的動機和目的我們始終存了一份疑慮,即便有二十年前的那種政治背景,我們也認為那封信告得莫名其妙。這麼多年來,我們不願提起這個名字,甚至連想都不願想。但我們沒有忘記這個名字,一直都沒忘。忘記一個你仇恨的人是件不容易的事。

  我將身後的家門「咣」的一聲撞死,在那種巨大的聲響中,我寒著臉冷冷地問他:有事嗎?

  在那種巨響中,他臉上的血色在急劇地隱退,滲出一種白來,一種滲人的慘白。他掏出手帕擦額頭和兩鬢的汗,我看見他的手在微微地發抖。

  擦完汗,他好像鎮靜下來。他把手裡的手帕很仔細地疊好,放進褲子口袋裡。做完這一切,他抬起頭來,注視著我,用我很小就耳熟能詳的口音,說了很多的話。

  他說:我知道你們恨我,我也恨我自己,這是實話。他說:這麼多年了,我一直盼望你們去找我,哪怕打我一頓罵我一頓也好,但多少年了,你們對我置之不理,我很難受,這也是實話。

  他說:我鼓了多少年的勇氣,才站在這裡。我來這裡想幹兩件事。一是親口對你們說聲對不起,我不求你們原諒,我不該原諒,但對不起這句話在我活著的時候我是一定要說出來的,要不,我死了也閉不上眼睛。二是我想告訴你們一件事,這件事擱在我心裡四十多年了,我沒人可說,我只你們說。

  他說:我是被人家罵著「私孩子」長大的,咱們那兒管私生子叫私孩子。我從小到大,日子從沒有好受過。

  他說:我母親生下我沒多少日子就自己吊死了。我是跟著我姥娘家姓,其實,我應姓於,跟你們一個姓。

  他說:說出來也許你們不信,但現在信不信都不礙事了。我父親叫于有慶,是你父親的二哥。

  他說:1975年於明來的時候,我知道她是誰,她卻不知道我是誰。好幾次,我想告訴她,卻沒說成,一是我張不開口,二是那時於明也不把我放在眼裡。

  他說:我那時還年輕,不大懂事。那些日子我特別恨於明,也特別恨你們家。我恨于明是看於明年紀輕輕的什麼都有什麼也不缺,恨你們家這麼多年也不知來找找我,把我帶走。

  他說:於明走後,這種恨不但沒消,反而越想越厲害。我就寫了那封信,那封告她的信。

  他說:信發走後,我就一直盼著你們家來找我算帳,盼到最後,卻盼來了於明的死訊,我……他哽住,說不下去了。

  我腦子裡亂得厲害,身子也飄得厲害,我覺得眼前的一切失真得厲害,像在做夢。

  我定定地望著他,一言不發。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麼,我也說不出什麼。

  他放下手裡的一個塑膠袋,說:我也沒哈帶的。帶了點咱那兒出的黏米,我聽說三叔愛吃。

  他搓著兩隻枯瘦的手,訕訕地說:沒啥事了,我回了。他下了兩級樓梯,又回過頭來,望著我』他的眼神裡有一種令人難受的東西。他望著我說:小妹,有工夫跟三叔三嬸回趟家吧。三叔多少年沒回了,家來看看。

  我望著他挺不太直的後背,一直到他那件過時的藍滌卡中山裝從眼前消失。

  我蹲下身子,打開他帶來的塑膠袋。塑膠袋裡是一隻布口袋,是那種家織的土布口袋。我解開布口袋,眼睛裡是一片金燦燦的黃色的米。

  我不知道父親愛吃這種米,但我聽父親提過這種米。父親說,他們那兒出一種黃米,黏得厲害,別的地方長不出那麼黏的米。

  我注意到口袋旁邊一個小紙團,我猜是剛才王志河掏手帕掉出來的。我撿起來,打開一看,是張腫瘤醫院的掛號單。那一瞬間,我腦子裡出現了他的蒼白和枯瘦,我蹲在那愣了一會兒,身不由己,我站起身來向樓下跑去。

  剛跑到大院門口。在迎面開來的308路公共汽車上,我看見了那藍色的中山裝。車子路過大門口時,他在車裡伸長了脖子向院子裡張望,不知為什麼,我將自己藏到了一棵很粗的楊樹後邊。

  在那棵枝繁葉茂的楊樹下,望著遠去的公共汽車,不知不覺,我的眼淚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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