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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我姐姐第二次踏上回故鄉之路,是1975年底。那已是雪花飄飄的季節了,這麼冷的天,光坐長途汽車也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但寒冷並沒有阻止住我姐姐第二次的故鄉之行。

  第一次回故鄉的經驗教訓了我姐姐,使她意識到,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任何事情,離開了組織是何等的艱難和一事無成。這次,她帶著省革命委員會宣傳組的介紹信,以採訪的名義,直撲縣革委會的大院。

  縣革委會宣傳組的頭頭對我姐姐這麼年紀輕輕竟能執著這種規格的介紹信表現了相當的敬意和極大的熱情。組長和若干個副組長集體接見了我姐姐。他們的全體出動和臉上熱情過度的笑容令我姐姐感動也令我姐姐不安。她再三說:此行我只是査點資料,想不到驚動了這麼多領導,領導們在百忙中親自接見我,真令我感動等等—系列在這種場合應該說的那些個話。

  別看我姐姐年輕,但這些當時流行的官話客套話,被我姐姐說得天衣無縫。這種司空見慣的客套,一旦從一個年輕的、面容姣好的女孩子嘴裡說出來,就生動了許多,動聽了許多,也真實了許多。宣傳組的組長和若干位副組長似乎是集體地對我的姐姐產生了好感。他們的表態熱情而有力度,使我姐姐對此行充滿了信心。

  會見後,是一次更加親切更加友好的會餐。他們更加沒想到的是,我的年輕的面容姣好的姐姐不但會把那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話說得親切感人,而且會喝酒,她的頎長的纖細的身體竟對酒精有著那麼頑強的抵抗能力。這點,特別地令他們大喜過望。

  我父親的1975年底的家鄉還比較落後。落後地方的女人都比較原始,能出來抛頭露面的不太多,能在這種場合下主動舉杯敬灑的更是鳳毛麟角。美灑加美女,是中國傳統的一種境界,那天晚上,我姐姐和本地產的一種度數很高的老白乾,聯手讓我父親家鄉的管宣傳教育的父母官們充分領略了一次這種據說是比較美好的境界。

  我姐姐第二次的故鄉之行與第一次有著天壤之別。第一次無組織的行動留給她糟糕透頂的印象,這一次有組織的撐腰和説明帶給她一路的綠燈。她充分相信了組織再三強調的「相信組織、依靠組織」的準確性和重要性。

  我姐姐此行的主要目標是我們的二大爺。並不是她對二大爺的印象有了什麼改善,而是因為第一次她回來時,聽人大約地說,大爺曾經給二大爺來過幾封信,至少有三封。那時大爺並不知道二大爺的死訊,所以他的那幾封信不知落到了哪位親戚手裡。那時的農村識文斷字的人少得可憐,要跑老遠到縣上花錢請人看。既然看一封信如此麻煩,替二大爺收下信的親戚就未必肯花上那工夫跑那麼老遠的路。就是肯花那工夫,恐怕那錢也不是肯隨便花的。以這至少三封信的內容一點沒有在南於透露看,這些信沒拆或拆了沒人看的可能性比較大。

  據南于的老人們回憶,剛解放那陣,政府派人來莊上訪聽過二大爺的事情,並收走了跟他有關的幾樣東西。那時莊裡有那腦子好使的人就猜測:秋收那狗日的肯定犯下過什麼衝撞政府的大事了,要不,怎麼會專門來人訪聽他這麼一個死了多年的土匪?

  我姐姐有點不好意思地對剛組建不久的縣史辦的人提起我們二大爺的大名——于有慶時,臉上有點發燒,他畢竟是個土匪,當土匪的侄女的滋味兒畢竟不太好受。于有慶?縣史辦的人凝神想了一會兒,突然提高了聲音問:你是于有慶的什麼人?

  我是他侄女。我姐姐更加不好意思,臉也更加地紅了。啊!縣史辦的人一聲驚歎,說出了一句令我妲姐目瞪口呆的話來。他說,啊!于有慶!那可是個了不起的人!

  我姐姐的臉更紅了,她認為縣史辦的這個人反話正說,非常刻薄,並且還說得如此地一本正經。我的姐姐不光有些臉紅了,還有些氣憤了。

  那人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一副書呆子相,很認真甚至有點崇敬地望著我姐姐。

  我姐姐簡直給搞糊塗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兒?

  這麼回事兒。

  1942年2月,也就是說,在我大爺帶著我父親離開家鄉的兩個多月後,與駐紮在縣城裡的日本人一直相安無事的葦子湖裡的土匪,突然扯起了抗日救國的大旗。他們沒有組織沒有指揮地幹些隨心所欲的抗日的事情,今天挖日本人的公路,明天搶日本人的糧食,後天燒日本人的倉庫,都是些跟日本人不打照面的事情。而且他們十起這些事來輕車熟路,來得快,跑得也快。

  二大爺是在一次燒日本人的馬賊時被逮住的。那次,二大爺他們採錯了鬼子半夜起來喂馬的鐘點,點火的時候,讓鬼子逮了個正著。那次有七個人沒跑掉,其他六人長相粗魯一臉的歹相像個正兒八經的土匪,惟有二大爺的眉清目秀引起了鬼子的懷疑。

  從葦子湖裡的土匪扯起了抗日救國的大旗,日本人就懷疑是人做的手腳。若不,憑著這樣一群沒有良知不懂好壞無惡不作的歹人,怎麼會突然有了抗日救國的好思想呢?二大爺的酷似讀書人的眉清目秀的長相更令日本人警覺,他們以為這次擒賊擒住了王,就格外地對我二大爺施以酷刑。

  想不到的是,我的二大爺在日本人面前的表現竟活脫脫的是條中國的漢子。他先是一聲不吭,痛急了就罵,破口大駡,像那種意志堅強的用特殊材料製成的人。見此,日本人更加自信他們的判斷,更加不擇手段地酷刑我的二大爺。慘痛中,二大爺又更加瘋狂地破口大駡。據說,那不絕於耳的大罵聲從早晨一直持續到中午。那氣壯山河的聲音,令半個縣城的中國人心中羞愧難當、巨感交集。

  這些平日裡專幹雞鳴狗盜勾當的土匪突然有了捨生取義的豪舉,搞得日本人挺頭疼,挺窩火的,也讓南于一帶的老百姓吃驚不小。

  縣誌記載,我的二大爺最後死于日本戰馬的鐵蹄下。萬惡的口本人,將奄奄一息的二大爺扔進沒點著的馬廄,讓高大的東洋戰馬將他活活地踐踏而死!

  縣誌在有關我二大爺事蹟的最後一欄,鄭重其事地寫道:抗口志士于有慶永垂史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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