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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尋找大爺5

  這是訓練有素的腳步。那種整齊和有序,把我的父親和大爺震住了。他們知道,鄉下人走路是無論如何也走不出這種動靜的。這種聲音在寂靜的夜中格外神氣也格外有力量。父親和大爺在黑暗中凝神靜氣地聽著。聽著,聽著,我父親有點興奮地用胳膊肘碰了碰大爺,父親的意思很明白:哥,咱找見隊伍了吧?大爺有點拿不准,在黑暗中扯了扯我父親,讓他沉住氣別出聲。

  腳步聲拐過來,越發近了。有燈光出現,不是煤油燈之類的怕風怕雨的東西,那光一前一後地甩著,既不暗也不滅,也不知是個啥玩意兒。那光越來越近了,腳步聲簡直就在耳邊了。父親伸長了脖子睜大了眼睛仔細一看:俺那娘哎!這不是咱的隊伍,這是人家東洋的隊伍!是小日本,是鬼子!

  如果,他倆呆在暗處大氣不出,也就過去了。鬼子在明處,他倆在暗處,暗處是很容易躲過明處的。但他倆的腦子和膽子在這種突如其來的意外下特別容易發熱和受到驚嚇。一旦看清了眼前這隊荷槍實彈的日本鬼子,我父親和我大爺的反應驚人地相似,連商量都不用地拔腿就跑。開始,他倆的腳步還一前一後地緊貼著,幾分鐘後,就分不清東南西北地各奔東西了。

  我父親沒命地往前狂奔,身後先是有雜亂的腳步聲和東洋人嘰裡呱啦的說話聲,後來,耳邊就響起了清脆的槍聲,這槍聲更加激勵著我父親更加沒命地往前瘋狂地奔跑。

  等我父親上氣不接下氣地停下來的時候,身邊除了他自己的沉重的喘氣聲再沒什麼別的威脅他的聲音了。父親知道自己脫離了險境,還沒等父親暗自慶倖,他就萬分驚恐地發現,一個更不得了的險境已經降臨:他把他的大哥我們的大爺給跑丟了!

  在漆黑一團的黑夜中,父親瞪著驚慌失措的眼睛四下裡張望,但父親的眼睛除了黑暗什麼也看不見。父親像是喊給自己聽似的壓著嗓子喊:哥!大哥!你在哪兒?你在啥地方啊?!喊著喊著,父親就蹲下單薄的身子,抱著腦袋極沒出息地哭泣起來。

  父親正蹲在地上哭得起勁,突然屁股上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腳。父親驚喜地一個高蹦起來,以為大爺找來了,但一聽那聲音,父親又大失所望了。

  對面一個影影綽綽的影子氣急敗壞地罵我父親:操你個娘的!你跑啥跑?老子準備了好些日子的好事都讓你個兔崽子跑砸了!

  稀裡糊塗的父親終於搞明白,這是一支專門打鬼子除漢奸的遊擊隊,而他和我大爺逃命的狂奔恰好打亂了他們偷襲下窪莊鬼子的行動計畫。

  天亮的時候,我父親望著這片陌生的上地和這群衣衫襤褸的扛著雜七雜八傢伙的同樣陌生的人,我父親知道,現在除了跟上他們走,再沒有什麼別的好法子了。

  現在,我的父親特別地害怕孤單,只要有人能帶上他,他才不管是好人還是歹人,哪怕是二大爺他們那樣的土匪也不計較了,只要不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丟下就行了。

  一個人歷史的關鍵時刻其實就這麼隨意也就這麼簡單。我父親是有福氣的人,他極其幸運地在1941年11月參加了領導的一支力量很弱但膽子卻很大的剛組建不久的遊擊隊。這個時間對他幾十年後享受若干待遇至關重要。

  但我的1941年11月份的父親還想不到這些。我父親無精打采地跟著這支衣衫濫褸的隊伍行走的時候,腦子裡除了惦記著下落不明的大爺外,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咒駡那個梁山的叫花子根寶。

  這個狗日的根寶!讓他指路找隊伍,他差點讓我們投了日本人當了該死的漢奸!狗日的不得好死的根寶!

  1975年6月的我姐姐,給家裡寫過一封沉甸甸的長信。現在這封信怎麼也找不到了,信的詳細內容我不得而知。但我估計這封信是談她的故鄉之行尋找大爺的感受的。她大約談了故鄉人民對尋找大爺的感受。她大約談了故鄉人民對大爺的淡忘和對二大爺的不可思議的記憶猶新,並言辭激烈地批判了故鄉。故鄉留給她的印象實在太糟糕了,不光是故鄉的那些事,連同故鄉的那些人。

  我隱隱約約記得那段日子我父親臉上的不悅和我母親臉上的那種顯而易見的幸災樂禍。我母親歷來這樣,在對待我父親老家的一切人和一切事上,凡是父親反對的,她就要支持;凡是父親支持的,她就要反對。她的這面旗幟,打我記事起,總是這麼鮮明。

  父親臉上的不悅,大概是生南於人的氣,南於人的黑白顛倒令他吃驚令他不快;也許,他是在生我姐姐的氣,嫌她回老家去沒事找事,用些陳年往事攪得老家人不分好壞不知好歹;他或許是生我母親的氣,我父親對我母親臉上的這類幸災樂禍總是明察秋毫,雖然這麼多年他已經習慣了她的這種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但以我父親那點參加革命後速成補習的文化,還遠遠談不上修養問題,更不要說修養到對某種不利心境的事情視而不見的程度。

  對故鄉人和事的失望,並沒有影響我姐姐尋找大爺的熱情和決心。而醜,這種挫折加深了她對「好事多磨」這句老話的理解。她不相信,這麼一個活生生的人會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地從這個世界上這麼乾淨徹底地消失。她在相信「好事多磨」這句老話的同時,她還相信中國另一句著名的老話,就是「只要功夫深,鐵杵也能磨成針」。

  這有點奇怪。至今,我都搞不懂我的姐姐,她的那種熱情和決心是從哪裡來的?正如我小哥說的那樣,「大爺是誰?誰認識大爺?」是的,我們知道大爺是父親的哥哥,但他跟我們的生活沒有任何的聯繫,他的有和他的無,對我們無關緊要。既然是無關緊要,找他做什麼呢?我那時搞不懂姐姐,今天,一如既往地搞不懂。我想,她的天生浪漫大概是一個因索,但好像還不僅僅是浪漫。可是不是,又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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