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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回話的人沒有說全,抑或是故意沒有說全。因為明台喊的是:「姐姐、大哥,對不起!」切掉了前面的姐姐,單喊了一聲大哥,顯然,這個大哥就另有含意了。

  傳話的人抑或是疏忽,抑或是因為佩服明台,刻意為之,給他一個「好前程」。

  果然,戴笠聽完這話,臉上綻出笑容來,在他心裡,明台口中這一聲大哥,非他莫屬,舍他其誰!

  戴笠發手諭:「毒蠍淋漓血性,忠勇可鑒,特委任毒蠍為軍統上海站行動組組長,接到命令後,三日內赴任。盼堅忍奮鬥,為國建功。」

  夜晚,小樹林裡一片寂靜,隱約有鐵鎬聲和樹葉的簌簌聲,王天風的軍靴踏著落葉和泥土,順著鐵鎬聲走來。

  明台正在幫於曼麗挖泥坑埋東西,什麼繡鞋、手帕、青布衫,凡沾了過去錦瑟痕跡的物件、首飾,全被二人一鎬一鎬鏟進泥坑裡,狠狠地敲打平了。

  再沒有錦瑟這個人,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了。

  於曼麗下了決心,永遠與錦瑟決裂,因為錦瑟死了;永遠與于老闆的情感不再有交集,因為于老闆死了;永遠都不再記得什麼養父,因為養父在她心底也死了!統統去死吧!

  王天風依舊覺得明台與於曼麗實在可愛。經過了這麼大一場生死洗禮,稚心不改,當真埋了舊痕跡,就能忘舊嗎?

  但願能吧,他想。兩個孩子能做到這一點,實屬不易。

  于曼麗看見了王天風,嚇得往後一哆嗦。明台發覺有異,回頭看到教官,扔下鐵鎬,小跑過來,立正,敬禮。

  「陪我去走走。」王天風說。

  「是。」明台跟著王天風向樹林幽靜處走去,他的手伸在背後,給於曼麗打了一個「休息」的手勢。

  於曼麗的臉上露出微笑。

  明台不回頭也能感應到搭檔的笑容,於是,他嘴角上揚,面帶幾分自得。

  王天風和明台沿著蕭蕭落葉鋪滿的小徑,走在寂靜的山林裡。樹梢上不停有水珠滴落,濕氣很重,空氣裡裹著新翻泥土的香,軍靴踩在泥上,一踩一個腳印,很新鮮的痕跡。

  「明天你就要離開這裡了。」王天風口氣很淡,但是,明台能從這淡淡的口吻中聽出老師的「難舍」之意。

  「恨我嗎?」王天風問。

  「怕您。」明台由衷地說。

  王天風失笑道:「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嗎?」

  「記得,在飛機上。老師盛氣淩人。」

  「你也好不到哪裡去,目中無人。」

  明台笑起來,依舊很純很優雅。

  「會想念軍校的生活嗎?」

  「會。」

  「軍校裡的人呢?也會偶爾想起吧?」

  「會,除了您。」

  「一槍銜恨?」

  明台低下頭,不作答。

  「我在軍校裡,送走了一個又一個孩子。有的送到了秘密戰場,有的送到了鬱鬱蔥蔥的荒塚裡,有的送到了血火紛飛的戰壕。這些孩子有的敦厚,有的清婉,有的溫和,有的烈性,都是好人。就算有貪生怕死的,也是好人。他們只是生錯了時代,來錯了學校,找錯了物件,走錯了一步。我的心也是肉長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長長地歎了口氣,「送走你們,最難熬的就是等待,有的時候,等來你們立功的喜訊,有的時候等來你們失蹤的消息,一旦失蹤,你們的骨頭和血屑,你們的頭髮和指甲,我都不可能碰到,那個時候,我就會到荒塚去,看看埋在那裡的孩子們……」

  「為什麼不讓我們都戰死在沙場呢?採取這種極端殘忍的方式來考驗……我們。是人,誰不貪生呢?」明台說出心裡話。

  「是啊,我把貪生怕死的孩子送出去,會帶來什麼後果呢?一個貪生的孩子,會毀掉我們整個行動網;一個貪生的孩子,會圖自保出賣組織。你們一旦走出這個門,所有的危險都是真的了。行動中無所依憑,沒有後援,精神上人格分裂,備受摧殘,時時刻刻置身於險境。死亡,對於你們來說,就變成家常便飯了。稍有不慎,就會自我毀滅。一個優秀的特工,唯一的生存根基,就是不畏死!唯一的生存法則就是誰也別信!甚至,包括自己。」

  明台深受感觸,同時對王天風制伏自己的一系列手段和談話感佩折服。他心底油然而生英雄惜英雄之意。

  王天風從手腕上取下一塊看似很名貴的手錶,明台認得,那是一塊瑞士表。

  「這塊表,是我所有家當裡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禮物。送給你。」王天風說。

  「我從不用別人用過的東西,表也不例外。」明台看似很不給老師面子。

  王天風無語。半晌,他說:「那就留著做個紀念吧。」

  「壓箱底,您不介意嗎?」

  「不介意。」

  「好吧,我收下了。」一副勉為其難的口氣。

  「你沒有什麼要送給我嗎?」王天風知道明台給自己買了一套西服。

  「原來有的,可是,我改變主意了。像老師這樣清廉如水的人,我就不賄賂了,免得挨軍棍。」

  「你按我的尺碼買的衣服,你能穿嗎?」

  「能啊。等我老了,發福的時候穿。」

  「好。」王天風喜歡明台這股調皮勁,罵人都罵得不拖泥帶水,他是在幹乾脆脆地告訴王天風,你老了,「你記著,下次千萬別再落我手裡。」算警告,也算玩笑,說完王天風向回頭路走去。

  「您是專程來跟我告別的嗎?」明台在他身後問。

  「不,幹我們這一行的,不需要告別。」

  「將來還會再見面嗎?」

  「有可能,但是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老師!」

  王天風沒有停下腳步。

  「我會讓您感到驕傲的!」

  王天風停住腳步,回眸一看,明台立在樹林裡,站著筆挺的軍姿,清雅、英俊、自信滿滿,一個帥氣中透著堅忍不拔的軍禮,讓王天風步履輕健,他頻頻回首,看見明台巋然不動,滿身都是月光。

  明台和於曼麗走了,走得無聲無息,就像樹林中的落葉,憑風升降,飄零而去。對於在特殊軍校畢業的學生,王天風從不送行,這是他的原則。

  他每次都克制住自己內心的難舍,在他看來,他們始終都是要捨得的,犧牲對於他們來說,過於稀鬆平常。

  他每次燒毀一份學生檔案,他就會愴然心酸。

  此刻,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辦公桌前。一套包裝漂亮的西裝放在自己的辦公桌上,同時,擱在桌上的還有兩套軍裝、軍銜及一枚五等雲麾勳章,以及一封書信。

  王天風展開書信,上面寫著很簡單的幾句話,幾乎沒有多餘的字,乾淨、簡潔。

  「老師,我們殺敵去了。軍裝等物替我們收著,若戰死,替我們燒埋了。若勝利回來,我們還要穿著受勳。老師好好活著,正如我們努力死地求生!學生:毒蠍。」

  明台第一次把自己的代號寫在了書面上。

  第一次用這個代號,是給王天風的留書。

  王天風感覺內心異常溫暖、滿足。

  這個學生絕非尋常之輩,將來定會在戰場上殺敵建功,血濺征袍,盡作一生拼,翻作三江浪。王天風能夠感覺到,此刻的明台和於曼麗,聲情激楚,胸懷壯烈,在一片荒山野地,一馬雙騎,披著一身霞光,光彩照人地朗笑而去。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

  王天風忽然有一種「被冷落」的滋味。

  原來自己才是一片落葉,再也飛不起來,飛不出去,永遠飄在荒塚的上空,盤旋,盤旋,直到落地。

  明樓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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