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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他停頓下來,慢慢地說:「這是復仇者的本能。毫無所思,氣血所致。我現在想問的是……」他銳利的目光轉移到明台臉上,厲聲質問:「你的本能到哪裡去了?你敏銳的觀察力到哪裡去了?人家設好了圈套,你就老老實實往裡鑽。如果我把第一戰區、第二戰區的秘密情報工作交給你這種衝動、愚昧、無知的人,你告訴我,戰場上要死多少人?」

  明台明白了,自己已經站在火山口了。猛烈的岩漿即將把自己沖毀,直至掩埋。

  王天風站在了兩人中間。他對於曼麗說:「你痛苦,他就會產生同情、憐憫。你給了他錯誤的判斷,就給他帶來了生存的危險。你就恨不能殺盡、害過你的所有的男人!你殺得盡嗎?你殺得完嗎?你什麼時候才能重新認識自己!」他指著明台,對於曼麗清清楚楚地說:「他的死,就是你直接造成的!」

  明台眼前一片漆黑。

  於曼麗驚恐無比,她一下跪在王天風腳下,哭起來:「是我該死,是我犯了軍規,該死的是我,不是他!」

  王天風一把揪住她的衣領,大聲怒喝:「站起來!你是党國的軍人!不是人盡可夫的婊子!你就算是要死,你也要體體面面地站著去死!」

  於曼麗泣不成聲。

  「站直了,曼麗!」明台終於說話了,「站直了。死也要死得像一個軍人!」

  于曼麗滿臉都是淚水。

  飛機上鴉雀無聲。王天風的情緒反而冷卻了幾分,他坐了下來。

  「老師,我們的確犯了軍法。可是,您設下圈套在先,難道您故意置明台於死地?明台自認,入校以來,一片忠心……」

  「忠心報國,匹夫有責。不止你一人為國家而戰!」王天風靜靜地說,「臨死之人,總會貪生,臨刑之際,總有斷腸之語。不過,我希望,你不要落了俗套。死,也死得乾脆點。」

  「老師,是下了鐵心,要明台一命?」

  王天風以為明台最終會搬出戴笠來脅迫自己,沒想到他直接向自己要答案。

  「是。」

  「為什麼?」

  「殺一儆百!」

  「效孫武故事?」

  「是。」

  明台克制自己的淚水。他想叫一聲「冤」!始終沒有叫出來,因為鐵案已鑄定,冤獄已織成。王天風用事實教育了明台,什麼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可惜,太遲了。

  孫武練兵,殺吳王寵妃立威!

  王天風帶兵,殺戴笠之把兄弟,以儆效尤!明台絕無生還之道。

  王天風拿出一把手槍來,放在小餐桌上。此刻,槍與明台卸下的勳章擱置在一起,極為諷刺。

  「你們兩個,陣前違抗軍令,事後賄賂上級,該當死罪。按我們軍校的老規矩,你們一人殉法,一人上前線。二選其一。」王天風聲音很冷,刺骨的寒,「你們可以抽籤以決生死。」他算是給出了一個比較公平的「競生免死」的法則。

  「死亡」於瞬間具體化了,且不容回避。

  明台想過自己的死法,不下幾十種,無不是悲壯、激烈、勇猛、豪邁、飛揚。唯獨沒有想過要殉法。

  再沒有什麼死法,比殉軍統局的「家法」更加讓人屈辱了。

  偏偏,王天風決計不肯饒他。「需要人幫忙嗎?」王天風說。

  小餐桌上那把手槍格外刺目。

  倏地,於曼麗、明台幾乎同時以旋風般的速度撲向小餐桌,明台手快一秒壓住槍,於曼麗奮力來奪,明台一拳擊中她的臉,於曼麗仰面倒地,她渾身都在劇烈顫抖,哭都哭不出來。明台臉色煞白,卻堅定剛毅地拿起手槍。

  槍很重,重到明台幾乎喪失了拉槍栓的勇氣。

  槍很輕,輕巧到分秒內就能將一個血肉之軀化為腐草敗泥。

  明台感覺到,自己短暫的一生中,激情、傲氣、懊悔、驚懼、屈辱、痛苦、悲傷都混淆在了一起。

  於曼麗倒在地上,伸出手來,她的手顯得蒼白無力。

  「明台!不要啊,明台!」她的咽喉似乎被一口氣堵住,吐不出來的是悲苦、痛恨。

  「曼麗,記住,報仇容易釋仇難。記住,你叫於曼麗!」明台囑咐她。

  王天風說:「你還有什麼未盡之遺言,儘管開口。看在我們師生一場,我一定替你把『後事』料理得妥妥當當。」他穩穩當當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茉莉花茶。

  明台的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以標準軍姿立正。

  「姐姐、大哥,對不起!」他說第一句話時,已心膽俱碎,痛楚難當。

  「於曼麗,替我多殺幾個鬼子!」他扯著喉嚨喊出第二句,情緒悲壯,視死如歸。

  「姆媽,不孝孩兒來見您了!」第三句,兩行清淚落下,毅然決然地扣動扳機。

  只聽得於曼麗一聲淒厲的慘叫,蓋過了扣響扳機瞬間的聲音。儘管如此,機艙裡的人也清晰地聽到了哢的一聲,槍機撞擊滑軌終端的刺耳聲,是空槍!

  手槍依舊握在手上,人依然巋然不動,心卻已經大徹大悟。

  彌足珍貴的一槍,超越了死亡,邁過了於曼麗的仇恨,震盪了一對生死搭檔的心魂,完成了于曼麗心靈價值的重建。

  槍居然沒有落地。

  這讓王天風感到意外。

  通常這種「瀕死前的訓練」,沒有一個學員槍不落地的,個個都嚇得魂飛膽裂。

  明台是第一個站得筆直、槍不落地、魂魄俱在的人。

  明台、於曼麗、王天風都很安靜。

  機艙裡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你們提前畢業了。恭喜你們逃出生天。」王天風說。

  機艙裡幾名隨行教員走上去,從明台手上取回手槍。明台沒有動,因為動不了。於曼麗也沒有哭,因為哭暈過去了。

  「每一個站著走出這座特殊軍校大門的戰士,我都會讓他們有一段回味無窮的經歷,以至永生難忘。」王天風說。

  飛機艙外的雲被氣流沖散,明台肢體麻木,眼睛望著機艙頂,他在想,所謂永生難忘!所謂死地求生!所謂百煉成鋼!所謂天道鐵律!所謂英雄豪情仗義萬千……明晰清遠,其實,就是一句話,四個字,捨得犧牲!

  戴笠一直守在電話機旁邊等消息。

  終於,電話來了。有人很詳細地向戴笠彙報了飛機上的一切,幾乎是一個字也沒有漏掉。戴笠問:「他臨刑前,叫大哥了?」

  回答:「是。他說,大哥,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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