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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明鏡和明台站在十字街心。

  一陣淒婉哀傷的粵曲從街心燈下一把殘破的二胡中破繭而出,一個衰老的盲人用一雙略為顫抖的手熟練地拉著「下西歧」樂譜,扯著破鑼嗓子嘶啞地唱著。

  「烽煙何日靖,待把敵人盡掃清,卿你奮起請纓,粉骨亡身亦最應……」

  「自己一個人在外面,一定要當心。跟同學相處,要懂得謙讓,對老師要尊重。記得常寫信,讀書很辛苦,注意勞逸結合。缺錢了就給家裡打電話。學校用水不方便,可以一個禮拜去住一次酒店,洗洗澡,要記得剪頭哦。頭髮長了容易髒。勤換洗臉毛巾,毛巾不乾淨了,眼睛容易發炎。」明鏡在一個勁地囑咐。

  「嗯。」明台一邊吱聲,一邊頑皮地使勁點頭。

  「姐姐明天還要去一趟滙豐銀行,處理一下手中的業務。明天晚上,姐姐就飛回上海了,你功課忙,就不要來送了。」

  明台瞬間靜了下來。他雙手插進褲兜裡,把頭依靠在明鏡的肩上。

  「怎麼了?」明鏡問。

  「我捨不得姐姐。」這是真心話。

  一句話把明鏡隱藏在心坎上的眼淚給引了出來,落在眼眶裡,打了個轉。明鏡終究是明鏡,她忍住了,讓打了轉的淚吞回肚裡去。

  「你是男孩子,要學會凝重和穩健。」

  明台不吭聲,只點點頭。

  「現在戰事吃緊,說不定什麼時候戰火就會蔓延到這裡,要懂得保護好自己。」

  提到戰事,明鏡黯然神傷。

  街燈下,那把破二胡「堅強」地從破音中掙扎出來,重新跳進明鏡、明台的耳膜。

  盲人唱著:「他日沙場戰死,自育無上光榮。娥眉且作英雌去,莫謂紅顏責任輕,起救危亡,當令同胞欽敬。」

  「戰爭,其實是世界上最殘酷的罪惡!姐姐唯一的希望,就是讓你遠離戰爭,遠離罪惡。」

  明台不做聲,把頭低下去。

  「答應姐姐,好好讀書,好好生活。」

  明台抬起頭來,眼睛裡透著溫暖的笑意。他想,算是答應了吧。

  粵曲繼續,「光榮何價卿知否,看來不止值連城,灑將熱血亦要把國運重興。嬌聽罷,色舞眉飛,願改初衷,決把襟懷抱定。」

  明鏡走到街燈下,掏出數枚港幣放進盲人擱在身邊的破瓷杯裡。硬幣落杯,盲人的氣勢更足了,二胡拉得愈加「慘不忍聽」。

  「佢臨崖勒馬,真不愧冰雪聰明。又遭以往癡迷今遽醒。昔年韻事己忘情。要為民族爭光,要為國家復仇,願你早把倭奴掃淨。」

  明鏡昂著頭,看著茫茫黑夜。

  「天不早了,姐姐也該走了。」明鏡朝後面招了招手,司機立馬將車開了過來。司機下車,從車裡取出兩大件包裝好的袋子,裡面全是明鏡買給明台的東西。

  司機把兩個大袋子遞給明台,明台拎著沉甸甸的禮物,跟姐姐說:「再會。」

  姐弟二人在夜風中擁抱。

  明鏡坐上副駕駛的位置,司機開始發動汽車。明鏡想了想,她緩緩搖下車窗玻璃,明台就站在她的眼前。

  「明台。」

  「嗯?」

  「過去的事情忘了吧。」

  明台一愣,一陣奇寒席捲而來,從指尖戳到心尖。

  「姐姐……」明台手中的包「齊刷刷」落了地。他猛然想起今天下午自己的夢境,恍然醒悟。

  明鏡搖起車窗玻璃。明台拍打著車窗,順風跑著,他說:「姐,我不是故意的……姐姐……」

  明鏡吩咐司機:「不要停。」她知道,自己一旦停下,明台會抱著自己足足哭上一整晚。

  「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姐姐……」明台哽咽起來,他帶著委屈、含著內疚喊著姐姐,跑了一程,他不再跑了,他瞭解明鏡,正如明鏡瞭解自己。

  夜色沉沉的街上,落下明台孤零零的背影,他的淚在風中飛。

  「……他日凱旋歌奏,顯威名。」破二胡,以強悍無比的破音結束了「無上光榮」的演唱。

  明台心魂落荒地在馬路上走著,姐姐的殷殷期望、諄諄教導,猶在耳畔。他想,有一天如果姐姐知道自己已經投身抗日戰場,是喜是憂,還是悲喜交加?他寧願相信她是歡喜的。

  條件只有一個,自己得活著。

  只要自己好好活著,姐姐就不會恨自己。所以,自己得努力,奮勇殺敵,在槍火硝煙中求生於死地!

  明台按照事先規定好的接頭地點,來到一條僻靜的小街來福巷。

  街口站著一個穿中山裝的男子,就是那個在機場接他去港大的負責人——軍統局甲室副官阿松。

  一輛停在幽暗處的汽車開過來,明臺上車。於曼麗換了一身青布旗袍,她看見明台穿了一身錦繡緞褂,笑出聲來。

  於曼麗的笑聲,替明台把魂魄捉了回來。他冷了冷臉,說:「不好看嗎?」於曼麗一邊笑,一邊揉著脖頸,說:「好看,好看,十足的地主寶寶。」

  明台也笑起來,跟她搶隨身帶的小鏡子,看看自己有多「寶器」。阿松把明台所攜帶而來的「禮物」嚴格地循例過目,都是吃穿用度,他准許全部帶走。

  此刻,於曼麗忽然瞪大了眼,她的臉一下貼在車窗玻璃上,幽暗的路燈下,一個戴著禮帽,穿著破棉袍的男人穿過小巷。

  「怎麼了?」明台見她神態反常。

  於曼麗推開車門就往前走。

  「她想幹什麼?」阿松的臉霎時黃了。

  明台也看見了,於曼麗背在身後的手上,瞬間亮出一把雪亮的尖刀。

  於曼麗逆著風往小巷深處走著,刀光閃閃,腳底生風。

  明台追上去,一把揪住她的手腕,低聲喝道:「你瘋了!」

  「我要殺了他!」她說。

  「殺誰?」

  「我一定要殺了他!」她機械地說。

  「誰?」

  「我養父。」

  「你,你沒看錯?」明台問。

  「錯不了。化成灰我也認得!」於曼麗咬牙切齒地說。

  「這裡是香港,你養父是湖南人。」

  「他祖籍廣東。」

  「你確定?」

  「確定。」

  阿松一見這架勢不對勁,唯恐回程途中節外生枝,自己不好交差,他氣勢洶洶地沖過來,警告明台和於曼麗,馬上上車撤退,否則,以違抗軍令論處,後果自負。

  明台知道,第一次出來執行任務絕不能違抗軍令。

  「走吧。」明台去拉於曼麗。

  「我寧可玉石俱焚,也要殺了他!」於曼麗的臉瞬間扭曲得厲害,一雙眸子毒焰四射,殺氣騰騰。

  「老天會收了他!」

  「老天睜眼了,才讓我遇見他!」她像一匹烈馬一樣,陰毒盡顯。「他必須死!」於曼麗刀鋒一順,刷的一聲,寒光奪目,她明目張膽地執刀向前。

  明台沖過去,一把拖住她的手腕。既然不能阻止,他說:「我去!」

  於曼麗不鬆手。

  「我去!」明台近於蠻橫地奪下她手上的尖刀。他低聲說:「我剛立了功,拼一個功過相抵。」他提刀向前,直奔目標。

  小巷彎道處,明台快速跟進一個穿棉袍的男子,那男子手上拎著一隻皮箱,腳步匆匆,身形纖長,一股戾氣附在明台刀尖,明台自認是替天行道!

  殘月寒星,冷光四濺。

  明台一刀突襲。

  一股寒氣逼身,那個男子身姿矯健,快速一閃,讓開刀鋒,右手一抓,反扣住明台手腕,月光下,明台看見一張無比堅毅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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