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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昨夜之後,他與朱麗之間還剩什麼?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他本來已經在朱麗面前抬不起頭,朱麗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她接觸的男人哪個不比他強?他唯有靠著親情愛情維繫住朱麗,只有這一線了,可是,他昨晚卻發狂自己毀了那親情,逼得朱麗下手報警,他把朱麗硬生生地往外推。

  他希望朱麗回來,可是,他又怕朱麗回來。每當卡上接到朱麗體貼地劃過來的零用,他常生無地自容的感覺。朱麗還能忍他多久?他還能在朱麗面前瞞多久?或者說,是硬撐多久?

  他已經撐得很累。

  明成強打精神去冰箱裡取食。這一整個冰箱的食物,眼下朱麗哪有時間來管啊,都是他從超市搬來。裡面的脫脂乳酪、優酪乳、果醬、全麥麵包、葡萄汁,那都是朱麗的愛好,他從來都不是太有所謂。可是,一個男人混到做家庭主夫的地步,還怎麼能讓人看得起?這種事兒誰不會做,朱麗能記情嗎?

  他沒精打采地吃早餐,簡直是一口三歎。這時候,電話又響。明成簡直是條件反射似的蹦起來,一臉莫測地盯著客廳裡電話機的方向。他已經竭力不想昨天蘇明玉給他的那份傳真,可是……猶如昨晚那麼晚的,蘇明玉來個午夜凶鈴,今天這麼早又是誰來電話?

  三聲鈴響過,明成才遲疑地走去看顯示。是個不熟悉的號碼,昨天蘇明玉也是用的一個陌生號碼。他不接,回頭繼續吃飯。可是,沒多久,座機聲歇,他的手機叫響,還是這個陌生號碼。明成隻覺得自己心頭一窩子的火又躥了。他冷笑一聲,接起電話,沒想到對方是他很討厭的舅舅。三萬,會不會是問他討那三萬?他本來是答應舅舅三個月就還的,借錢的時候,他的手頭還是那麼的寬裕。

  果然,舅舅開門見山,「明成啊,我那三萬塊錢你快點連本帶利還我,我總算給眾邦找到一家肯接收的中學,可人家張口就是五萬贊助。這事兒你們說什麼都得幫我,除了你那裡的三萬,你再幫我想辦法解決一萬,我跟你借,行不?我等下就去你公司門口等著。」

  眾邦是舅舅的兒子,當初舅舅一舉得子,大家貢獻出很多名字給他選擇,偏他自己給兒子起了個「眾邦」。他當時對他大姐說,他是家裡唯一的兒子,而他的兒子是家裡唯一的男孫,他就是要家裡姐姐妹妹外甥外甥女全都幫著他兒子的意思。當時明成嘲笑,但他記得媽當時就給了剛出生的小眾邦五千塊,十幾年前的五千塊啊。所以明成一直不怎麼看得起這個舅舅。

  明成不知道媽媽後來又幫了眾邦多少錢,他只知道,現在就是剝了他的皮,他也拿不出三萬。他沒好氣地道:「我現在手頭沒錢。你另外想辦法。」

  「哎,明成,那不行,你借條上寫的就是今天還我呢。人家別的小孩都已經開學快一個月了,你總不能看著眾邦待家裡吧。你就是砸鍋賣鐵都得還我。另外一萬塊我找你大哥想辦法。」

  明成不得不施以緩兵之計,「我現在確實拿不出三萬,下禮拜還你。這樣吧,我告訴你蘇明玉的電話和公司位址,你找她,你那麼多外甥外甥女裡面就她最富,富得流油。你一早就去她公司門口堵她。你五萬都著落到她頭上去。」

  舅舅遲疑道:「你妹……你媽說她不講情面。」

  明成冷笑道:「所以我才讓你一早去她公司門口堵,你一定要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跟她要錢。她堂堂大經理,回家裡可以作威作福,當那麼多手下的面,沒不借你錢的道理,她要面子呢。你五萬都著落到她頭上去。你等著,我給你找地址……」

  舅舅覺得有理,明玉財大氣粗,拔根毛都比他腰粗,不找她,難道一家一家一千兩千地借著湊足五萬?他暫時也不緊盯明成了,明玉油水更大。再說,時間容不得他多做考慮。

  等舅舅自覺掛了電話,明成不覺松了口氣,暗贊自己一舉兩得,輕易解決兩個問題。本來,他的腦袋就是好使,還不是給周經理她們這些鳥人迫害著才無法施展。

  九月的清晨終於露出一絲陽光。

  可是,陽光沒有明媚多久,舅舅的電話提醒明成想起一件事,照傳真上說,媽這輩子的幸福,全數毀在這個媽娘家獨子的舅舅手裡。如果不是為了這個沒用弟弟的前途,媽怎麼可能被迫嫁給那麼沒用的男人?不說別的,媽這麼漂亮有能力的人,一輩子的苦就是因舅舅的前途而起。

  明成不肯相信明玉傳真裡的什麼對話記錄,但是他卻記住了媽所有受的苦難都是因為這個舅舅。舅舅還有臉理所當然地伸著手問他要錢呢,欠了媽這麼多,舅舅可曾報答過一次沒有?

  讓舅舅找蘇明玉去吧,纏死她,兩個都是不得好死的人。

  雖然上班也沒事做,可明成還是准點上班去了。他已經丟了那麼多生意,他不能再丟工作。

  而朱麗,他哪裡還敢去找她。他不配。

  明玉早知脫離蘇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會有一個漫長的過程,但等電梯門打開迎面看到舅舅的時候,她心裡只會吐血。這是她唯一的舅舅,母系趙家三代單傳的第二根獨苗,從小養尊處優只差飯來張口的驕子。明玉也不知有幾年沒見過這個舅舅,眼前這個襯衫雪白,形容富態,人模人樣就是少點靈氣的中年男子,她卻是一眼就認出。她看出舅舅也看到她,乾脆主動問一句:「你來幹什麼?」

  「哎喲,明玉,你還真在這兒上班……」

  「誰跟你說的?」明玉聽出有異,打斷舅舅的話直截了當地問。

  舅舅不知道大姐家兄妹鬩牆,笑道:「早上問明成要債,他跟我說你在這裡。我……」

  「你問他要債怎麼要到我這兒來了?你回去找他去要吧,再不行找他老婆,正誠事務所,這條街筆直往西走五百米,很大一塊牌子。」明玉已經氣不出來,這該是蘇明成做得出來的事。

  舅舅哪裡肯走,早早來時已經看好地形,明成說的明玉的公司竟然占了整個樓層,難道細細瘦瘦的明玉真的是這兒的總經理?樓道開闊,他又攔不住明玉,而且他看著一臉冷淡的明玉也不敢攔,只好大步跟進去,按照明成的策略,一路唯恐別人聽不見似的大聲道:「明成欠了我三萬,說好三個月,三分利。今天他說拿不出錢,要我來找你。我也沒辦法啊,眾邦初中考高中分數線不到,都開學那麼多天了,我才給他找到一個學校肯收他,可是贊助費要五萬。五萬就五萬吧,你說趙家就他一根獨苗,我怎麼能不讓他讀書呢?這年頭大學生都找不到工作,眾邦要是高中文憑都沒有,以後只能吃你們哥哥姐姐的了……」話說到這兒,舅舅看到明玉拿鑰匙打開總經理室厚重的實木門,大步進去,他頓時眼睛發亮,明成說得沒錯,明玉肯定有錢。

  明玉以極大耐心聽到這兒,哭笑不得,舅舅與蘇明成兩個,一個啃了媽的青年時代,一個啃了媽的中老年時代,等媽一死,兩人就互啃了,蘇明成能耐,借錢居然借到舅舅頭上去。這兩人,不知最後誰啃得過誰。若把舅舅作為蘇家親戚,明玉不想認。若把舅舅作為年長者,這種人不值得尊重。若把舅舅僅僅是當作一個不相干的人,明玉現在要工作,沒空應付他。她坐下,從包裡抽出筆記型電腦,抽出資料,打開抽屜鑰匙,忙忙碌碌,但對舅舅的大聲訴說不予理睬。

  舅舅終於忍不住,大喊一聲:「明玉,你聽著沒有,眾邦要讀書,你一定要幫他。趙家只有這根獨苗。」

  明玉終於不再收拾手頭東西,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看陌生人做戲似的看她舅舅。要飯一樣地到處問親戚要錢,他卻說得那麼理所當然,可見舅舅腦子裡某根筋搭錯。如果今天借錢給他,以後他認准大戶,哪還有個完。她當然不給,即使取出一千元打發他走都不肯。何況,她今天已經打定主意一刀切了與蘇家的任何關係。

  舅舅見明玉只是不理他,再次大聲道:「明玉,我知道借錢受氣,可你怎麼也得說句話,給,還是不給。你媽要是在,我只跟你媽說……」

  不說「你媽」還好,一說「你媽」,明玉昨天的憤怒又在心底打旋。不能猶豫了,也不能顧及什麼面子,當斷則斷,學老蒙,老婆老娘都一刀切,第一刀就得切皮切肉切到狠的,讓他後怕,斷絕他以後騷擾的念頭。舅舅後面的話她不要再聽,操起電話就給辦公室主任:「我蘇明玉。你帶保安過來請我辦公室裡的人走,這人是我舅舅,這人今天來與以後來都不會與公務相關,以後不得放他進門。他如果不願走,架出去。如果罵人或者吵鬧詆毀,影響公司運作和我的名譽,你讓小馮立刻起草律師信,我保留向法院起訴追討精神損失和公司運作受影響產生的任何損失的權利。」

  這種憊懶漢子還能做出什麼舉動來?比無賴流氓差得遠。明玉除了不可能自己岀老拳打發,其他應付自如。放下電話,看著一臉怒容的舅舅,她冷淡地道:「不給你錢的原因,我不說了,給你留點面子。以後不許來我公司打擾我的工作,不然我沒情面,不妨告訴你,蘇明成前不久就是因此被我關進牢裡坐了兩天兩夜,出來沒一點人樣。你少受他挑撥。走吧,以後少來我這兒找沒趣。」

  舅舅簡直想不到,就是打發討飯的,人們也會給仨瓜倆棗,明玉簡直不拿他當人,他雖然聽到明玉話裡都是威脅,可是,他怕誰?他是蘇明玉總經理的嫡親娘舅!家務事,蘇明玉怎麼敢玩硬的,她不怕社會上人戳脊樑嗎?他當下怒道:「明玉,就是你媽在也不會這樣跟我講話,你一小輩太放肆了,看見舅舅連讓座也沒有,你還懂做人的道理嗎?別以為做個老總鼻子可以朝天,你媽怎麼教你的,怪不得你媽說你沒良心,你整一個良心給狗吃了。眾邦要讀書,趙家人都得出力,你敢不出?哪天我找你大姨……」

  明玉眯著眼睛任舅舅控訴,見辦公室主任帶兩名保安進來,後面還跟來公司法務助理小馮,她才若無其事地起身出門,「交給你們處理,一點不用客氣。小馮,你跟著聽著,我舅舅只要吵鬧影響大家工作,只要有一句侮辱詆毀我的言語,你立刻準備打官司,你告訴他我會要他賠多少。我去開早會。」

  別說舅舅不相信明玉做得出來,辦公室主任保安以及小馮也都不信,一家人哪,而且還是嫡親娘舅,蘇總怎麼做得出來,不怕遭人閒話嗎?起碼,一頂沒規沒矩的帽子是免不了的。又不是全國勞模,沒人會說蘇總鐵面無私。照蘇總的話去做,會不會萬一蘇總以後感念親情給翻臉了,責怪到他們這幾個執行人頭上來?

  辦公室主任稍微狡猾,決定應該智取不可力敵,忙對小馮道:「你把法律法規跟這位蘇總舅舅說一下,蘇總舅舅,我建議你還是自己走,否則大家都不好看,蘇總做事一向說一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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