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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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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麗沒有回答,硬撐著收拾幾件衣服,跟員警出去。經過明成,卻見他雙臂撐著大腿低頭坐著,不住歎氣,不住搖頭,活脫脫的垂頭喪氣。朱麗又恨又可憐他,可不敢耽誤員警的時間,急急跟著員警出去。 明成一個人搖頭歎氣地又坐了好久,他不知道這世界為什麼變成這樣,連朱麗也反他。本來,朱麗是他唯一的親人了。可是,烈火試真金,朱麗並不能真正理解他的難處,她知道他現在有多苦嗎?她都沒留意到他最近的消沉嗎?她眼裡只有她的事業,事業,事業。而他則是沒事業,被周經理害得死死的,蘇明玉還要來插上一刀。這兩個都不是人。尤其是蘇明玉,她氣得媽還不夠嗎?媽去世了她還不放過媽,淨往媽頭上扣屎盆子。這人真是毒到家了。 這世界真他媽全變了,整個的小人得志。 明成滿肚子的氣被員警壓回去,岀不來,咽不下,悶得難受。又是搖頭晃腦地坐了好久,才洗也不洗就睡了。幹嗎要洗?他怕誰啊。 睡地板上不舒服,翻來覆去直睡得四肢酸痛,極不踏實,天麻麻亮時候就醒來,直著眼睛躺到床上去,腦子空空蕩蕩的,卻是睡不著。初秋的晨風有點涼爽,明玉下去在社區了走了一遭,她入住後,幾乎還沒好好看過這個社區。清晨的社區裡面幾乎沒有人,綠化稍茂盛的地方鳥聲嘈雜。偶爾有人出現,大多是穿著難看校服的學生,大孩子自己走,小孩子有大人帶著。 明玉前面是一老一小,一隻花花綠綠的大書包背在老的身上。安靜的環境下,一老一小的對話很清晰地傳到明玉耳朵裡。 「外婆,為什麼我那麼早起床,媽媽可以不起床?」 「媽媽上班晚啊。」 「真不公平。我以後也要做大人。」 「可是媽媽下班也晚啊,媽媽一天要做好多事,掙錢給囡囡買鋼琴。媽媽很累的。」 「嗯,我知道了,以後我洗臉時候放水放很小,像粉絲一樣細,不吵到媽媽。」 「好囡囡,外婆告訴媽媽去,媽媽聽了掙錢更有勁了。」 「爸爸也辛苦,外婆也辛苦,外婆每天最早起床,比我還睡得晚。外公最沒事做,外公洗筷子聲音真難聽。」 「胡說,外公釣魚給囡囡做湯喝呢。」 「可是外公說釣魚是大人們玩的遊戲。」 「呵呵。」 …… 明玉聽一老一小對話,醒來後一直昏沉的腦瓜子清楚不少,她竟不知不覺跟到大門口,聽到煩人的車聲才折返。多可愛的一老一小,都是那麼懂得體恤家人。即使是那麼小的孩子,都已經會想到不打擾媽媽。這都是長輩教育得好,長輩帶了個好頭。瞧那外婆,雖然為了孩子早起,可依然那麼平和地跟孩子講理,而且一點都沒忘記為睡覺的媽媽在孩子面前掙分。這肯定是個和睦美滿的家庭。 家教,是一脈相承的啊,上面帶了好頭,小輩自會潛移默化。 明玉往回走,看到車庫門口停著的車子,忽然沒來由地心驚。不,不,絕不是因為看到熟悉的場景。她只是想到了一脈相承。即使蘇大強不是她的父親,可她的母親不會變,她從哪兒蹦出來,這路徑絕不可能錯誤。她的外婆,她的媽,還有她,是不是也一脈相承? 想到外婆為了舅舅的出息不惜斷送女兒的幸福,不惜下跪來逼迫女兒,媽竟然不以為非,為了目的不擇手段,以致生出她這樣的孽種,事後為了兒子理所當然地擠壓女兒的生存空間,還有她,因為她的仇恨,蘇明成被她一刀刀地淩遲。這算不算是三個女人的惡毒秉性一脈相承?三個女人都咬牙切齒地為別人活著。想到這兒,明玉不寒而慄。 如今外婆死了,媽也死了,如果她們都沒死,而她如果沒出息不得不擠住在家裡,會不會一窩子人擠在小小空間,瞪著碧油油的眼睛自相殘殺? 她害怕。她以為自己無所畏懼,見佛殺佛,見鬼殺鬼,但現在她是真的怕,怕得渾身冰涼。她怕重蹈覆轍,走外婆和媽的老路。而那可能性真大,她有她們的血統,她還秉承了她們的家教。或許,她早早被媽扔進初中住宿還是件好事,那使她不用承受家中如此畸形的家教。可是,她真逃得過那一脈相承嗎? 明玉回到屋裡心煩意亂地想著,手中香煙又嫋嫋升起。 其實,她說她要脫離蘇家,可她的心一直拴在蘇家。她以前雖然少回家,可回家之前,心中早有整套對付媽的方案,她從來都重視蘇家,不遺餘力地與媽作對。她看似功成名就一臉超然,可她從來沒有忘記從小吃足的苦頭,只要被激發,她爆炸得很快,很猛烈。 今天審視自己,才發現自己早已變態,她逃不過一脈相承的自然規律。外婆對媽無所不用其極,媽對爸和她無所不用其極,她呢?對蘇明成無所不用其極。即便是在媽的葬禮上,蘇明成夫婦表現得稍微像人樣點,她都要冷嘲熱諷。 可怕!這也是災難。必須終止。 她必須停止如此變態的代代相傳。不為別人,只為她自己正常的、不陰暗的生活。外婆和媽都已經去世,明哲和蘇明成都不是那料,由她來結束這一切瘋狂吧。夠了,外婆折騰媽,媽折騰她,女人一代一代沿襲著前輩的「教誨」,死不改悔地不拿女人自己當人。她得活自己的,對自己好,找對自己好的男友,然後一起對下一代好,就像今天偷聽的那一老一小。所有的陰暗必須停止,即使她還有很多仇恨沒有清算,還是得停止,否則,她的一輩子都得搭進去。 生活的空間很大,到處都有海水藍天陽光綠樹,而非小小一屋子陰暗的仇恨,一家子的人在狹小的空間裡互噬。結束過去,最好的辦法不是以前常說的一句從此以後我沒有父親母親,而是淡岀,雖然這很難,一肚子的話癆沒處兒發,憋得難受。法醫秦明系列 徹底走出蘇家,蘇家的好事她不去參與,本來就沒資格參與。至於壞事,和痛快淋漓地報復,她也得左手扼右手地阻止自己。她沒那麼大自製,可以今天說不參與,從此看見蘇家人就處之泰然。她以後還是離得遠遠的,眼不見為淨,以後慢慢忘記蘇家,包括她的過去。忘記過去的最佳辦法,不是將過去的每件事做個了結,那將沒完沒了。而是,瀟灑或不瀟灑地硬說一聲再見,一刀切。 她不能再心思歹毒地糾纏於過去,她得高高興興地為自己活。對,她得為自己活,而不是憋一肚子氣給別人看:瞧,我就是比他們爭氣,不靠你我活得更好。 明玉想,這腔調怎麼有點像石天冬的。 她回到家裡,從電腦包找出昨天手寫的對話記錄,又打開保險箱取出裡面蘇明成的窘態記錄,貓衛生間裡,一把火燒了,乾淨。 就坐在剛燒了「罪證」浴缸邊沿,她給石天冬打電話,她這時很想石天冬這麼個正常人在身邊陪著她,她好像個陰氣極重的女鬼急需陽氣拉扯一把,否則無以回到人間。可電話過去,石天冬卻睡得迷迷糊糊,接起來口齒都不清楚。明玉這才想到石天冬因職業關係,晚睡晚起,可她還是扔下一句話,才掛機。「我是蘇明玉。你香港還沒待夠嗎?還要待多長時間?」 石天冬稀裡糊塗的什麼都沒說,聽對方放下電話他也放,可放下稍睡會兒卻忽然意識到有什麼不對,抬頭起來,明玉的聲音似乎還清清楚楚響在耳邊。他回想一下,品出其中的意思,一時大喜。揉揉眼睛就打電話給明玉手機,卻是忙音,他等不及,翻出電郵功能,將自己回去時間詳細告訴明玉,寫完,又添上幾個字,「很快,很快,很快。」這下,他是怎麼也睡不著了。 這一晚,明成難得地沒有睡好。他感覺到危機猶如烏雲壓城,向他鋪天蓋地而來。有來自生活的,來自工作的,他們都非看著他妻離子散工作無著才會甘休。他被酒精和憤怒雙重控制的腦袋無比混沌,好不容易挨到天明,直到打開窗戶呼吸一口清晨涼爽的風,他的腦袋才稍稍降溫。 他這才反省昨晚被報警兩次的行止。他錯了,錯就錯在中了蘇明玉的毒計。他不該過於情緒化,被一張傳真輕易點燃怒火。他最大的錯誤是,他在朱麗面前扯破面皮,嚇走了朱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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