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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〇


  梁思申背著手走路:「沒勁。」

  宋運輝還想說什麼,可正好旁邊一個局長過來打招呼,兩人握手熱情談了好一會兒。梁思申旁邊一臉賢淑地看著,依然覺得好虛偽,但她也無奈地知道,那是宋運輝那個階層人的普遍生態,而非宋運輝這個人有什麼特殊。爸爸當年也是這樣,哪像現在可以隨隨便便穿汗衫大褲衩戴一頂大草帽走過兩個街區只為買一份報紙。就像她上班的時候,連裙子都不穿,一身裝扮儘量掩蓋性別,其實呢,外公罵得句句中的。

  有些事情不知道便罷,一旦戳穿了,旁觀都是煎熬。看別人的,比如那個局長的做作,還可以當猴戲看,但看自己丈夫的,那滋味並不太好。梁思申提醒自己不要走向另一個極端,可提醒歸提醒,心裡總是有些不好受。

  這麼忙忙碌碌度過兩天週末,梁思申才有時間與外公單獨相處。外公也等她久矣,週一早上一見她領著可哥單獨出現,立即兩隻眼睛活絡起來,似是找到吵架物件。但事情也有美中不足,外公看到他帶了那麼多天的可哥這個時候千呼萬喚不來他身邊,盡是鑽在媽媽懷裡做扭股糖。他只好委屈自己坐到梁思申身邊去,以便就近接觸可哥。

  梁思申將她在日本接觸的兩家企業與外公談了一下,另一家是通過市一機日方引見,彼此才做了一個粗淺的會面。兩人的目標都很明確,低價接手,分拆重組後快速出手。祖孫兩個談得難得如此合拍,外公更是談得興奮的時候,站到正對著市一機的視窗,眺望著市一機妙語連珠。外公給梁思申舉個例子,一農婦賣蔥,十斤的蔥,按平常價是一元一斤,銷路不過不失。農婦挑出好蔥四斤賣一元五一斤,剩下的賣八毛,卻正好迎合需求,賣得快了,而且反而多賺八毛,這就是市場。

  梁思申當然知道市場是怎樣的,但外公既然愛炫,她就聽著唄,反正現在也沒急事在身後趕著。外公說得急了,讓口水嗆住,大大咳嗽了幾聲,可哥立刻操起他的奶瓶無私地遞給外公,外公更笑更嗆,梁思申忙上前端水捶背,外公咳嗽平息下來,卻是有些黯然,老了,老了,小小嗆水都要興師動眾,說明他再也不能主抓大事了。他思慮之下,主動提出,有些事務性工作交給梁凡去做,梁凡公司坐落上海,手底下有素質不錯的員工一大堆,正好借用,他願意割一部分好處給梁凡。

  外公的提議正中梁思申下懷。她立刻與梁大聯繫,梁大正巴不得,非常樂意地就將國內部分的工作承接下來,而且立刻通知員工,將原屬李力的辦公室重新佈置,交給梁思申使用。

  外公等梁思申與梁凡達成口頭協定,便笑嘻嘻捅上一刀,說梁思申而今墮落,甘願同流合污。梁思申嘿嘿地笑,沒法否認。以前她或許會說一句她借用梁凡公司是起稀釋作用,但今天她不會再說這種話,做人,還是實際點兒吧。她在以前的駐上海辦工作,又何嘗沒有利用身份的優勢?看開些,辭職之後,她的心很閒適,很踏實。

  但是外公並不打算放過外孫女,即使中飯餐桌上有外孫女婿托關係叫主廚做的金牌豬手,他都不會喪失立場,不打擊外孫女,尤其見梁思申虎口奪食,幫同樣愛好豬手的可哥趁熱搶食,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故作得意揚揚地道:「你跟小輝結婚那麼多年,有沒有看出小輝其實是迷失青年?呵呵,他讓我三言兩語套出是個理想迷失的。想知道?不說,急死你。」

  梁思申還真急,外公透露出的三言兩語充滿玄機,讓她非常想知道他們究竟談了些什麼,不過回頭一想,不急,她可以問丈夫。於是她反手一槍:「可哥,外公阿太做了壞事還不說,還想急死媽媽,怎麼辦?」

  「唱小兔子乖乖,十遍。」這是可哥經常接受的懲罰。

  外公笑得嘴唇亂抖,咬不住豬手,好久才正色道:「還是告訴你吧,省得讓我唱小兔子。」他把沒見到雷東寶那晚與宋運輝的對話轉達一遍,有些記憶偏差,但大致意思都在。「你呢,這回算是悟了,雖然來得晚了點,可我想你應該有很多新的想法,影響你的世界觀,對不對?」

  梁思申不得不點頭:「對,不過我正在適應這改變,做人通達點兒才好。」

  外公道:「你通達?我看是小輝慘了,你敢不敢承認你看他不順眼?」

  梁思申看看可哥,一時無語,果然她在外公面前等於透明:「可是我依然愛他,只是……偶像不起來了。」

  「成長過程嘛,總是伴隨著一個個偶像的倒下,所以我寧可不要當誰的偶像,只當誰的對頭。小輝是個踏實人,不過他受生活所迫,就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樣,掙生活都來不及,偏偏生活也不放過我們這種聰明人,不讓我們安閒,所有的回顧啊總結啊對我們來說都是奢侈,我們沒有時間精力做這些。我一直到退休,甚至等你外婆去世,才想了些人生一世的大問題,小輝呢,我前幾天跟他提了一下,他還沒在意的樣子。我懶得跟沒開竅的人多說,你自己逮空跟他談吧。做人,怎麼做都行,但心裡一定要有個信念,明確自己該做個什麼樣的人。」

  「可想清楚了之後沒法隨便怎麼做都行,那會讓自己很痛苦。可能還是渾渾噩噩比較好。」

  「那你和小輝的關係準備怎麼辦?總得有個人轉變。我不管你們別的,我只在乎可哥。」

  「不會怎麼辦,他是我的愛人,是我的親人。」

  「自欺欺人。」外公並不多說廢話,「看金牌豬手分上跟你說這些,說完兩清。你別以為我還跟你們這種小毛蛋蛋談什麼人生理想,你不是對手。」

  「誰跟你欺來欺去,這完全是我的問題,該調整心態的是我,小輝已經夠倒楣,受我無妄之災。」

  「我傳給你的基因哪條是三從四德?受不了。」

  「不是我想三從四德,是他事事讓著我,我好意思學你?」

  「也是,你那段數跟小輝比,就跟小潑皮撞上林沖。」

  「幸好,小潑皮眾多,每天跟我吵架的就有外公等人,不愁寂寞。」

  外公難得寬容地笑笑,沒有說什麼,再接口就坐實小潑皮稱號。兩人鬥嘴時候,小王和保姆奮勇吃菜,可哥則是兩眼滴溜溜看著兩個人,似乎學足一招一式。

  可是梁思申話雖這麼說,心裡卻是對外公的話認真上了。她回國後對宋運輝一直有心理障礙,明知這樣不好,也明知自己很愛丈夫,可是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左看丈夫不順眼,右看丈夫不順眼,她總以為是自己的問題,被外公一說,難道,也有宋運輝的問題?可是,晚上與丈夫關上門暢談理想信念嗎?她都覺得有些荒唐。

  她終是想不出該如何開口,在宋家住了幾天,外公不願再住賓館,她只好護送外公回滬。而後,她開始緊張的收購整合工作。其實,忙起來的時候,反而整個人正常起來,再沒時間精力胡思亂想。梁凡把他的資金也交給梁思申策劃,梁思申隱隱成了李力走後,公司的首腦。

  §1998年(5)

  小雷家人心惶惶。

  春節過後第一個月的老年人勞保工資雖然發了,可是老人們湊一起曬太陽的時候,見面第一句就是議論雷霆。大家心裡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覺:這個月的工資是如期發了,不知道下個月還有沒有,或者會不會拖,大家都不敢大手大腳,一個個更加精打細算。

  而雷霆的高層則是關注著人民幣的匯率會不會如外界猜測,調整向下,放外貿企業一條生路。中央台新聞都在說日本匯率失守,臺灣匯率也失守,香港那邊則是苦苦支撐,也不知能堅持到什麼時候。周圍國家地區的匯率都跌,我們國家的匯率堅守不跌,那不是把自己往死裡整嗎?不是說國家需要外貿企業掙外匯嗎,大家都樂觀地覺得國家不會那麼沒考慮。人民幣的匯率應該也會順應民心地跌,跌到出口企業又有活路為止。

  三月在大夥兒的焦躁中到來。雷霆的資金情況越發緊張,無數的口子等著用錢,每一筆錢進來,都得主事者掂量著輕重緩急,將錢安排下去,塞住其中最嗷嗷叫的一個口子。

  三月初正好一筆錢進來的時候,供電局終於等得不耐煩,要雷東寶一定設法將電費結了。雷東寶對著最要緊的口子供電局和小雷家一眾老人的月勞保,還有雷霆工作人員的工資,著實委決不下,這筆錢給誰才好?給了供電局,其他就沒了,給了勞保,工資就得打折扣,反正處處捉襟見肘。

  雷東寶還猶豫著,供電局在三道金牌之後,不客氣地出手了。當時雷東寶正在電纜車間,忽然只聽一聲轟響,隨即整個車間歸於寂靜,只餘頭頂一卷電纜在行車下麵沉甸甸地擺動,帶動鋼纜「嘎嘎」作響,於此寂靜之中顯得分外猙獰,終於等電纜擺動結束,小三氣喘吁吁打電話報告,說供電局來電下了最後通牒。

  雷東寶無奈,只有答應。過不久,電來了,來去就跟常見的停電或者線路故障一樣,車間裡除了陪同雷東寶的正明,誰都不知道這電的一來一去有其原因,車間旋即又陷入轟隆隆的機器聲中,但雷東寶再無心關心生產和原材料庫存,臭著一張臉一聲不響離開。

  正明在初春的太陽下等雷東寶走遠,立刻遠遠走去車間外面的空地,打電話給小三,問錢送去沒有。

  「在路上,是沒到期的承兌,還得找朋友貼現。正明哥,沒辦法給你,供電局催得緊,都拖兩個月了,再大的面子也給拖沒了,看樣子這回是來真的。」

  正明道:「我的意思,你貼現後想辦法留幾萬下來,我看供電局那兒把大頭交上的話,應該可以混過一陣子。我們村那些老頭老太的勞保不能拖,那些人本來就沒幾個錢,急了會找我們拼命。小三,這事一定要辦到,你要是在供電局那兒應付不過去,給紅偉電話,供電局的人頭他熟。還有……這種苦日子我以前獨立支撐過,有經驗,你相信我。」

  小三當然清楚當年雷東寶入獄,正明獨立支撐四面楚歌的電纜廠的過往,他現在只能相信正明的經驗。「行,要是成的話,我跟書記說一聲,這幾天已經有老頭老太找我要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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