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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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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天夜裡,肖家三兄弟正在熟睡。肖德龍忽地坐起來,揉了揉眼,大叫一聲,像翻弄烙餅似的,把德豹在炕上翻弄起來。肖德豹被他驚醒,大哭起來。肖德虎飛也似的躥出屋子,跑到正屋,大聲喊著:「媽,媽,你看,我哥他怎麼了?」……一刻鐘之後,馮心蘭從西廂房回到屋裡。肖長功問:「德龍呢?他怎麼了?」馮心蘭陰著臉說:「怎麼了?叫你折騰瘋了,睡著睡著,冷丁起來,把德豹當鋼條翻弄,練功呢。」肖長功哈哈笑了:「這就對了,學手藝,就得有這股癡迷勁兒。你忘沒忘?咱們結婚第一個晚上,我的一個師兄告訴我,他研究出了鍛鋼的新手藝,我拖著他回了廠子,舞弄了一宿,把你撇了守空房。」馮心蘭怨艾地說:「你還好意思說!結婚這麼些年了,孩子給你熬了一大堆,可你什麼時候拿我當回事了?守著玉芳和孩子,你說瞪眼就瞪眼。對孩子好一點也行啊,你看你,三個一把扳不倒的孩子,你成天呼來喝去的,他們見了你,就像老鼠見了貓,嚇得溜溜兒的,你在家裡也太霸道了!」肖長功火了:「我霸道什麼了?我不是為了他們好嗎?子不教,父之過,我不嚴加管教,他們能成才嗎?你一個老娘們兒,知道什麼!」馮心蘭哭著:「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你這都是因為輸給楊老三坐下的病!」馮心蘭的話說到了肖長功的痛處,肖長功舉起巴掌:「你給我住嘴!再胡說我抽你!」馮心蘭嗚嗚哭著,湊近身子:「你打,你打,你打死我吧,這種日子我跟你過夠了,打死我你跟你的鍛錘過日子吧!」三大工匠個兒子聞聲跑進屋來勸架。肖德虎一把抓住肖長功的手說:「爸,你要幹什麼!我媽不是家庭婦女,她也在廠裡幹活掙錢養活家!」肖德豹哭著勸:「媽,別哭了。」肖德龍則喃喃自語道:「都怪我。爸,你別拿我媽殺氣,我一定好好學手藝,我這就去練,好好練,一定給你爭氣!」馮心蘭趴在炕上失聲痛哭。幾天後,楊老三和肖玉芳應召走進鍛軋車間主任辦公室,辦公室裡,谷主任正在看一張報表。楊老三問:「主任,找我們倆?」谷主任示意小苗:「小苗,你去把這些報表送到計畫科。」小苗答應著,拿著報表走了,頗有深意地朝肖玉芳一笑。谷主任說:「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只想提醒一下,你們師徒倆的關係要注意了。」楊老三把頭低下了,抽出一支煙,點上,吸著,掩飾著窘境。而肖玉芳頗有些不服:「我和師傅怎麼了!」谷主任板著臉嚴厲地說:「有點兒不正常,出格了。」肖玉芳火了:「不正常?有什麼不正常?出什麼格了?」谷主任道:「這還用我說嗎?下了班你們不走,一嘀咕就是半拉夜,這正常嗎?天不亮就進班組,這正常嗎?」肖玉芳辯駁著:「怎麼不正常?我跟師傅學技術,這是正大光明的事,你當領導的不支持嗎?」谷主任陰陽怪氣地說:「支持,支持,我當然支持。可是,晚上一塊兒看電影總是不太好吧?」肖玉芳一怔:「看電影?不錯,我和師傅是看過一場電影,《伊麗娜回家去》,那有什麼?師徒倆就不能一塊看電影了?」谷主任板下臉來,聲色俱厲:「玉芳,我都是為你好,你能堵死我的嘴,難道能堵死大夥的嘴嗎?楊師傅,你說呢!」楊老三站起來說:「主任,什麼都別說了,我知道了。玉芳,咱們走。」谷主任追在後面語重心長地說:「本堂,有句話我不能不說,你手裡舞弄的是一杆戟,那可是三尖兩刃,一傷就是三個人啊!」兩個人出了辦公室。楊老三腳步匆匆。肖玉芳在後面叫:「師傅!」楊老三回過頭問:「什麼事?」肖玉芳挑戰似的說:「今晚還敢不敢去看電影?」楊老三遲疑著。肖玉芳冷冷地問:「到底敢不敢?給句話!」楊老三堅定地道:「敢!你喂給我豹子膽,我還有什麼不敢的?」電影開演了,肖玉芳和楊老三坐在電影院裡看電影。楊老三睨著正在看電影的肖玉芳,玉芳把手緩緩地伸進褲兜。楊老三有些緊張。只見肖玉芳從褲兜裡慢慢地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楊老三暗吃一驚,「啪」地扣住肖玉芳的手腕,驚聲問:「你要幹什麼?你要殺了我嗎?」肖玉芳不解地問:「我殺你幹嗎?」楊老三驚魂未定地問:「那你拿刀幹什麼?」肖玉芳咯咯笑了:「你的鬍子也該刮刮了。」說著,掰開楊老三的手,把一把剃鬚刀拿了出來,「這是給你買的。」楊老三尷尬地轉過頭,假裝看著電影,小聲地說:「我早晚收拾你!」肖玉芳笑著:「那你就動手吧。」楊老三看了她一眼,輕聲地說:「早晚……」電影散場後,兩人各自回家。楊老三對著鏡子精心地刮鬍子,一邊刮著一邊念叨:「真快,真好,真舒服,王麻子的刀剪,你不服就是不行……」楊老三倚在炕被上,一邊喝著酒,一邊端量著剃鬚刀。而在肖家東廂房裡,肖玉芳也不曾入眠,她坐在小桌前,畫著圖紙,畫著畫著,她開始怔怔地望著夜空,像在想一個久遠的心事。馮心蘭站在窗外默默地看著她,想了想推門走了進來問:「他小姑,還沒睡啊?」肖玉芳答應著:「噢,我在學識圖。」馮心蘭說:「我瞅你半天了,你不是學識圖,是在想心事。唉,也該有心事了,我說過多少回了,你歲數也不小了,該找個對象了。告訴嫂子,心裡到底有沒有個中意的人?」肖玉芳搖頭道:「嫂子,我不想考慮。」馮心蘭歎著:「唉,玉芳,我知道你心裡想的什麼,可你不能往那方面使勁,我是過來 大工匠的人,找人家找人家,咱女人這輩子先是要找人,人找對了,才能有個家,找不准人,這輩子咱就沒有家呀。」肖玉芳瞅著圖紙不說話。馮心蘭脫鞋上了炕,往裡湊了湊說:「玉芳,年輕的時候,誰沒有個夢想啊,那時候我呀,心比你大,眼比你高,晚上鑽在被窩裡閉著眼睛就想啊,就覺得全世界的小夥子都由咱挑著呢,找個什麼樣的呢?在夢裡把一個個小夥子拉到眼前過一遍,不瞞你說,有一個小夥子在夢裡和我過了好幾天呢……」肖玉芳抬起頭,呆呆地看著嫂子。馮心蘭似在夢裡,她一個愣怔醒了:「可這畢竟是夢啊,後來進了工廠,早晨起來,扒拉兩口飯,騎著自行車頂著北風往廠裡跑,那老北風把渾身打得透心涼,一天活兒下來,再頂著大雪回到家,喝口熱湯,鑽進被窩裡,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這才知道什麼叫日子,什麼叫長遠的日子,這日子就把你磨得抓不著那些夢了……」肖玉芳凝神望著嫂子。馮心蘭掏著心窩繼續講著:「那時候就想啊,該結婚了,該把自己的肩膀靠在一個男人的肩膀上了,歇一歇,喘一喘,讓他替咱分點兒勞累吧,這個男人的肩膀應該是結實的,你靠在他身上,他永遠不會晃你一個趔趄,這就夠了,你靠著他,你放心,這就是疼啊,玉芳,嫂子說的話你聽明白了?男人要靠得住!這就是一個女人的幸福!」肖玉芳凝神聽了半天說:「嫂子,我只問你一句:你這小半輩子了,跟著我哥,幸福嗎?」馮心蘭一下子語塞了。肖玉芳追問著:「嫂子,你幸福嗎?」馮心蘭反問:「我怎麼不幸福啊,咱還要什麼樣的幸福啊?」肖玉芳看著她的眼睛:「嫂子,你不幸福!」馮心蘭一愣,望著肖玉芳。肖玉芳一下把話全倒出來:「嫂子,我早就看出來了,這些年,你臉上笑著,心裡苦啊,我哥的心裡只有工廠,還有他的鍛錘,哪有老婆孩子,他容得你說句話嗎?我再問問你,他什麼時候疼過你,什麼時候拉過你的手,你們倆在燈底下說說悄悄話?」馮心蘭不語。肖玉芳拉著她的手說:「嫂子,他是我哥,我這個當妹妹的不好說什麼,你從來就沒有對著他的眼睛說過一句話,我疼你啊嫂子!」馮心蘭朝炕下挪著說:「時候不早了,哎,我的鞋呢?」肖玉芳一把拽住馮心蘭喊:「嫂子,別走,我想和你說說話,我再問你,你和我哥看過一回電影嗎?」馮心蘭一愣:「看電影幹什麼?」肖玉芳問:「沒看過吧?」馮心蘭揚起頭想了想,喃喃地說:「打從有了德龍,就沒看過……」夜深了,馮心蘭慢慢地從東廂房裡走了出來,走到院門口,她站住了,她慢慢地蹲下身子,用兩手捂住了臉……暮春的早晨,雨嘩嘩地下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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