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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第五章

  早晨的天灰濛濛的。廠保衛寇里氣氛凝重。幾個軍人嚴肅地坐在肖長功對面,一人手裡拿了一份材料,包科長坐在側面。問話的是有著濃厚四川口音的軍人。他每問一句,幾個軍人對著手裡的材料就交流一下眼神。軍人看著檔案問:「肖長功同志,有幾個問題找你核實一下。」肖長功的腰板挺得直直的,說:「你問吧,我一定如實向組織彙報。」軍人問道:「

  年春,你父親在山東老家病故,你去奔喪了?」肖長功點頭:「有這回事。」軍人又問:「肖師傅,當時國民黨封鎖了海面,輪船到不了煙臺,你是怎麼去山東的?」肖長功答:「當時海上是封鎖了,我是和幾個商人合夥包了條帆船,偷偷沿著海邊到萊州灣登陸,走了七天七夜。」軍人又問:「沒被國民黨抓過?」肖長功頭上冒汗了:「沒有,絕對沒有。」軍人還問:「沒被盤問過?」肖長功非常緊張:「我想想……我可以方便一下嗎?」軍人笑了:「肖長功同志,別緊張,這不是審問,去吧。」肖長功離身去廁所。旋即又回來了。軍人繼續問:「想起來了?」肖長功搖頭說:「沒有,當時的山東解放了,沒有國民黨。」軍人道:「知道,海上是國民黨控制的,在海上沒被攔截?」肖長功道:「沒有。」軍人還繼續問道:「當時山東還鄉團活動猖獗,沒碰上他們?」肖長功:「沒有。」軍人強調著:「是嗎?

  好好想想,和他們沒有接觸?」肖長功信誓旦旦:「絕對沒有,我可以拿黨性作保證。」軍人問:「你說的這些情況都可以找到證人嗎?」肖長功點頭:「可以,和我一道的那幾個人都還在,我在山東的活動也可找到證人。」軍人:「好。俺再問你,鎮反的時候你在哪兒工作?」肖長功麻利地回答:「就在咱們廠,那時候你還沒進廠。」軍人笑了:「俺那時候在朝鮮。這一段沒什麼問的,都清楚。」肖長功又坐不住了:「同志,我還想上便所。」軍人說:「去吧。你緊張什麼?」肖長功剛要站起來,另一個軍人問道:「肖師傅,你是一九一八年生人吧?」肖長功肯定地回答:「是啊。」另一個軍人問:「十一月六日出生?」肖長功點頭說:「沒錯。」軍人皺眉:「不對吧?」肖長功嘀咕著:「這怎麼能有錯呢?」軍人抖抖手中的材料:「可是這張表上你填的是十二月二號!」肖長功蒙了:「這,這是怎麼回事啊?」軍人說:「你好好想想看!」肖長功突然一拍腦袋:「我想起來了,這是陽曆。」軍人還在追問:「肖師傅,還有幾個問題……」廠長室裡,程廠長和肖長功談話。程廠長神秘地說:「老肖啊,進京的事有變化了。」肖長功一愣:「什麼變化?」程廠長說:「這次群英會,進京比武的規模升級了,原來是周總理要接見比武狀元,後來毛主席聽說了這件事,非常高興,他老人家要親自接見,還要握手照相,還可能要請到中南海同桌吃飯,不是兒戲啊。」肖長功緊張得不知所措,嘴嘎悠著:「毛主席?毛主席要接見?這是真的嗎?」程廠長嚴肅地道:「千真萬確!」肖長功流淚了:「廠長,這擔子太重了,我怕擔不起啊。」程廠長說:「擔不起也得擔,這是市委的命令。」肖長功哆嗦著:「我……我太緊張了。」程廠長說:「也不用緊張,毛主席是人民的主席,他老人家和藹可大工匠親,就像我們的父親。不過,這樣,對你的政審可就更嚴格了,你要配合好了。」肖長功答應著:「哎!我願意接受組織的任何審查。」幾天的煎熬下來,肖長功病了,躺在炕上,額頭上拔著火罐,看樣燒得很厲害,嘴裡含混不清地背著自己的履歷:「我叫肖長功,小名石柱,老家是山東平度大澤鄉譚家夼村,我爹叫肖文德,我出身貧農,自小受苦,十四歲跟父親闖關東……」馮心蘭搖搖他:「他爸,你醒醒,喝點水,吃點藥。」扶起肖長功喂藥。肖長功心事煩亂地說:「告訴你幾遍了,我的簡歷就那麼點事,叫你記住記住,寫個單子,放在家裡,上面一查照著一抄就行了,你總也不辦,快記呀!」馮心蘭趕緊拿過小本道:「你說,我記著呢!」肖長功又背起來……馮心蘭叫:「等等,等等,你說那個夼字怎麼寫啊?」肖長功說:「上面一個大字,下面一個川字。」肖長功又背起來……馮心蘭又叫:「你再等一下,你的小名叫石柱?我記得你上次填單子寫的是石鎖。」肖長功道:「你這個腦袋呀,石鎖是我哥,都死了好幾十年了!」馮心蘭回憶道:「上回你可是這麼寫的。」肖長功嚇得呼地一聲爬起來問:「是嗎?」第二天,在廠辦公室裡,程廠長和肖長功談話:「肖師傅,市委領導過兩天要來看你,冶金局領導準備讓你給市領導做進京前的最後一次彙報表演,你準備準備。」肖長功保證道:「沒問題,我要讓市領導看到一次精彩的彙報演出。我也要讓有些人看看,我這個勞模不是捧出來的,是幹出來的,你放心吧。不過,彙報表演得有個對手,沒有對手談什麼表演呐,誰呀?」程廠長慢悠悠地說:「廠裡研究過了,給你找了五個對手,你隨便挑,老馬師傅,三車間的趙炳柱,二鍛的範有勝,三鍛的錢長理,四軋的龔小明,你看行吧?」肖長功沉默著。程廠長問:「那就這麼定了?」肖長功搖頭:「不行,我要楊老三!」程廠長一愣:「楊老三?」肖長功點了點頭:「就是他!」程廠長勸著:「肖師傅,你怎麼就摽上他了呢?你挑誰不行啊?」肖長功一口咬定:「別人沒意思!」程廠長還勸著:「你再考慮考慮,萬一……我是說萬一……」肖長功板上釘釘地說:「沒有萬一!就他了,要玩咱就玩真的!沒有他這個彙報表演就取消吧!」說著走出了屋子。楊老三正在班組裡吃飯。肖玉芳跑進來說:「有件大事你知道不?」楊老三問:「什麼大事?」肖玉芳激動地說:「這次群英會,毛主席要接見比武狀元呢!」楊老三一個高跳起來:「什麼?你再說一遍!」「毛主席要接見比武狀元!」楊老三背著手在屋裡逡巡。肖玉芳興奮地說:「還有件大事!」楊老三事不關己:「什麼大事啊?廠裡都定了是你哥去比武,還能有什麼大事。」肖玉芳大聲地說:「真的是大事,你猜都猜不到,市領導要看我哥的彙報表演,廠裡給我哥備了五個對手,我哥一個沒要!」楊老三譏諷道:「那他和誰比啊?跳光杆舞啊?」肖玉芳道:「我哥要和你比!」楊老三一驚,良久無語。肖玉芳緊盯著他說:「這回你滿意了吧?」楊老三說:「你哥這是為榮譽而戰啊!好!有種。」肖玉芳問:「你接招不?」楊老三說:「告訴你哥,讓他選別人吧,別要臨上北京之前,再鬧個節外生枝!」肖玉芳問:「你害怕了?」楊老三冷冷一笑。回到家,楊老三從櫃子裡掏出一雙翻毛皮鞋,用小刷子仔細刷著,整理著。楊寶亮湊過來,好奇地:「爸,這鞋怎麼一隻大一隻小哇?」楊老大工匠三愛撫著寶亮的腦瓜:「你也看出來了小子?你爸我十四歲就進工廠,天天踩軋機,活生生地把一隻腳扭曲成這德性。」寶亮感歎著:「爸,幹你這活也不容易啊。」楊老三給他講著:「那可不!小子,你給我記住了,人這輩子只有精通一門手藝,才能活得有模有樣,可也得付出代價,這渾身上下的零件就得和別人不一樣!記住了?」楊寶亮點頭道:「嗯。」月色朦朧。鍛錘前,肖長功披著衣服轉來轉去。過了會兒,他蹲在鍛機前,望著鍛錘琢磨著。身旁似乎有動靜,他抬眼一看愣住了。楊老三也蹲在他那台鍛機前,抽著煙,盯著他那台鍛機琢磨著。肖長功看著問:「咱倆這回真的摽上了?」楊老三點頭道:「別怪我不給你留面子,要是再輸了,那你就像光著腚走出車間一樣!」肖長功點了點頭說:「好一個爺們兒!後天見!」夜裡,楊寶亮呼呼大睡。楊老三卻翻來覆去,夜不能寐。一幕幕情景在他腦海裡閃回——慢慢升起降下的鍛錘……肖長功穿著翻毛皮鞋的腳踏在控制閥上……慢慢升起降下的鍛錘……楊老三忽地爬起來,愣怔怔地坐在那裡,良久無語……他突然跳下炕,披衣出門。楊老三蹬著自行車在大街上疾駛,雙腳越蹬越快。夜更深了,肖長功也沒有睡,他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馮心蘭給他按摩著肩膀,憂心忡忡地說:「他爸,我替你捏著一把汗呢,你們倆的手藝,誰輸誰贏真不好說呢,真要輸了怎麼辦?你選誰不行啊,偏偏選上個楊老三!」肖長功不說話。馮心蘭繼續說著:「他爸,廠裡給選的那幾個,像老馬師傅,手藝好,人也順溜,再有像那個範有勝和你關係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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