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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趙輝那瞬也有些淒然。不敢再說,也不敢停下,只是閒聊。提及那兩個項目,吳顯龍道:「我幫你也想一想。」趙輝想說不用麻煩了,嘴裡出來的卻是:「謝謝阿哥。」

  不久,開方案討論會。十來個人,程家元坐在最邊上,依然有些強頭倔腦,眼睛自始至終不看趙輝,卻是聽得挺認真。別人討論時,他插了兩句,不在點子上,但也不算太傻,比想像中好許多了。他與錢斌負責執筆。趙輝冷眼旁觀,覺得他對錢斌多少有些敵意。錢斌怎麼進的S行,人人清楚。趙總的心腹,專用來挾制他的,他必然這麼想。趙輝倒也不是完全沒這個意思,橄欖枝伸過去,被他不情不願地握住。趙輝是想著蘇見仁最後那面,言辭間都是對兒子的情意。好幾次晚上做夢,都夢見他咬牙切齒的:「我兒子,哪裡輸給別人了?」一會兒氣急敗壞,一會兒又煨灶貓似的。趙輝也是有兒子的人,知道他那瞬是什麼心情。老蘇是個可憐人,看著毫不可憐的可憐人,才是真可憐。趙輝一想到這些,鼻子便一陣發酸,心揪得生疼。那天程家元原是一口拒絕的,轉身就走。趙輝叫住他:「你若想踩扁一個人,先要自己站穩才行,否則就是笑話了。」

  程家元盯著他半晌。趙輝迎著目光,神情溫和,心裡竟有些害怕,怕他最終拒絕。「你父親希望你比他強,他到不了的境地,盼著你能達到。你將來會成為怎樣的人,我說了不算,你父親說了也不算,歸根結底還是看你自己。」趙輝說完這兩句,瞥見這孩子眼圈一點兒一點兒泛出紅色,眉宇間的憤慨依然還在,像個徽章,貼在面前,也是保護色。到底還年輕,嬌生慣養長大,哪裡經過這樣的事?線頭還理不出來呢。趙輝是在教他踏入社會第一課,懂得人的不易。做人不易,識人也不易。人是天底下最複雜的東西。倘若能三言兩語說清,那便不是人了。人生路上那些荊棘叢,誰又不是徒手劈開一條血路?總要先闖了再說。入了門,才有下文。

  還有錢斌,最近見了他,話竟比以前更少了。趙輝知道是什麼緣故。哪裡都免不了有是非。旁人嘴裡說出來的,加上自己心裡想出來的,拼拼湊湊,真真假假。他每隔幾周便去看薛致遠,老薛那裡自然也少不了,是番外篇,愈加繪聲繪色。那天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說想辭職,親戚開了家小飯店,邀他去幫忙。趙輝勸他考慮清楚:「國企有國企的好——」心裡明白這必定不是關鍵。

  這小子性子也著實猶豫,應該是早下過決心了,卻又縮了回去,不說留,也不說走。衛星廳那個項目,他對趙輝說沒信心,趙輝倒要反過來安慰他,誰生來就會做的?經驗便是這樣積累起來的,難不到哪裡去。錢斌有些沮喪:「趙總,我知道您是為我好,可我實在不是這塊料。要不,我還是回家跑我的鋼材生意去——」趙輝又好氣又好笑:「鋼材生意?現在頂難做的就是鋼材生意,連貸款也批不下來!你在業務部上班不知道?你要真有這撲心,十個衛星廳項目都搞定了。」

  第一版草案很快交上來。機場集團是信用七級客戶,期限五年,基準利率下浮百分之十,按季付息,每年浮動一次。相應風險防範和資金監管附在後面。四平八穩得過了頭,不好不壞,也是意料中的事。趙輝當即駁回:「沒有亮點,最多只能喝湯,肉沒份兒。」還有並購那個項目,「就你們寫的這種融資方案,小學生作文似的,再過一百年,都別想比得過那些跨國投行。什麼『中國銀行走向世界』,說說罷了,這輩子想都不要想!」話說得有些重了。

  大家都不敢作聲。具體執筆的兩個小的,錢斌始終低著頭,程家元則一直在轉筆,技術又不好,轉幾記便掉下來,吧嗒、吧嗒。趙輝說他:「要玩回家玩。」眾人面面相覷。做不到牽頭行,哪怕排第二,也是失敗。趙輝忽有種預感,這或許是他職場生涯最後一個項目。淒涼從底裡直透上來,卻又無從說起,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面兒上竟比平常更加自若。底下用力。「上海1號」幾乎都成行裡的標杆了,這次是自己跟自己較勁。

  顧總勸他不用急:「慢慢來,才五十出頭,我明年退休,來得及。」領導私底下講話又暖心又實在。趙輝是接班人,顧總一步步拉上來的。後面的事,八九分把握是有的,但剩下那一兩分,真正是說不清的。趙輝也不是沒落空過。顧總又交代了一個Case:國勝的私募基金,穩健型,針對少數私行級客戶。趙輝過了一遍,也是例行公事,安排下面人操辦。國勝的于總,好幾次邀他去打高爾夫,金卡會籍都送到家了,被他退回去。顧總囑咐的事,做便是了,又何必單獨與這人再牽上一段?不是趙輝的風格。

  那天,視頻刪了,趙輝與陶無忌在車裡聊天。趙輝問他:「為什麼?」陶無忌搖頭:「我也不知道。」停了停,「——總覺得下不去手,您是那麼好的人。」兩人都沉默著。趙輝那瞬竟有些唏噓,喃喃道:「我當不了你這句話。」眼圈也熱了。被這稚氣未脫的青年,三言兩語便觸到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像李瑩去世那天,兩歲的東東顫顫巍巍地過來,給他擦眼淚,軟軟的手指,又癢又暖,眼淚更是止不住。但過後仿佛真能撫平些什麼。他說「您是那麼好的人」,又說「換了誰我都不可惜,唯獨您」,應該也有點兒難為情,忒老氣橫秋了,對著領導說這些,點評似的。趙輝這輩子聽過無數褒贊,唯獨這次,既感動又慚愧,還有些別樣的悵然。許久,他歎了口氣:

  「謝謝。」

  「直覺告訴我,我沒有做錯。」陶無忌停頓一下,「但我是審計人員,不該感情用事。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從現在起,我會公事公辦。您給我做個見證。」

  「好。」趙輝點頭,伸出手,與他的一握。握得很用力,像是害怕會有什麼漏掉,要緊緊握住才行。

  三十一

  那瞬竟似也明白了,大勢已去,都聽到心裡那聲歎息了。

  趙輝去張江支行開會,迎面遇見苗徹。兩人並不停頓,繼續往前走。趙輝是去衛生間,出來時見苗徹等在門口,倚著牆。趙輝一怔,停下腳步。苗徹眼睛看地板,聲音像冰:「你沒必要這樣。」

  趙輝懂他的意思,是指力薦他去法蘭克福分行擔任副行長的事。法蘭克福是歐洲金融中心,法蘭克福分行是S行在海外設置的最大一個分支機搆。金融機構的海外拓展第一把手通常由總行領導擔任,副行級,下面設兩三個副總,從各地抽調。按說苗徹剛出了事,級別又降了半級,無論如何不夠資格。趙輝拜託了顧總,一層層上去,才算達成,已有了八九分把握。消息傳得也實在是快,不少人向苗徹道喜。海外分行自由度相對高,拳腳施展得開,地方又好,通常都爭得打破頭。苗徹是讓人跌破眼鏡了,賊配軍半年不到便鹹魚翻身。

  「上面需要一個分管風險的副總,沒人比你更合適。」趙輝道。

  「也挺好,」苗徹道,「免得在上海一直見面,尷尬。」

  「不是為了這個。」趙輝想說下去,又放棄了,「再聊吧。」

  開會時,苗徹好幾次瞥過趙輝,目光又滑了開去,倒有些心不在焉了。海外分行是跳板,但他這個年紀,又經歷了那些,自是早看開了。原本是想候在門口,冷冷地把話甩過去——「不用你幫忙」或是「我拒絕」,到底沒出口。前一晚,陶無忌突然來找他,說有個在A行做客戶經理的學長,最近見面時聊起,S行新發的一個私募基金相當火,回報率比市面上高了不少,手裡好幾個高端客戶都買了。陶無忌本來也沒放在心上,回去後恰恰又接到一個舊客戶的電話,那人原是老關的客戶,許久不曾聯繫,也問那基金的事。陶無忌說自己不做業務了,從微信上轉了程家元的名片給他。再過幾日,遇見程家元,說基金早售完了:「哪裡還輪得到他?私行級客戶一個個排隊,跟搶似的。」陶無忌便很詫異,當天問業務部討了材料來看。國勝基金發售的混合型基金,營銷報告上寫該基金百分之七十用於投資國債、央票,百分之三十投資股權,評級為穩健型。收益率是七個點,高得有些離譜。再細看下去,報告存在嚴重作假,實際情況為投資國債還不到百分之十,絕大部分都用於購買公司股權——那家公司,竟是顯龍集團。基金的簽售人,是趙輝。

  「等您下命令。」陶無忌對苗徹道。深夜,電話也不打一個便過來。打開門見是他,苗徹忍不住嚇一跳,想這小子別是來鬧事的。看神情無異,放心一半,沒聞到酒味,又放心一半。基金材料的複印件擺在桌上,按說這也是違規,內部資料不許外傳。

  「你現在不歸我管。」苗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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