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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習慣了,不跟您說一聲,心裡沒底。」

  「做不成我女婿還這樣?」

  「就算您是我仇人,也一樣。」

  陶無忌與苗曉慧分手後,苗徹與他還是頭一回見面。苗徹猜想日後再見這青年,必然是公事公辦,一筆帶過。女兒都移情別戀了,撇開這層,兩人便什麼也不是。他自是不必再小心奉承這討嫌的老傢伙,任勞任怨,挺打不還手。不往家裡扔磚頭就算客氣的了——滿腦子盡是「可惜」兩字,又無從說起。一年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短得倏忽一記,什麼都留不住;長得又似是能看到一生。想起那個淩晨,兩人擠在分行廁所旁的浴室洗澡的情形,竟是始終不能忘懷。好好的《海闊天空》,被自己的破鑼嗓子唱來,一天世界一塌糊塗。男人到底是要豪氣來撐的,氣干雲天,否則算什麼男人?生活愈是雞零狗碎,愈要有那股勁,胸口一團火燒得旺旺的,活出些意思來。這些話苗徹藏在心底,找不到人說,便越發地牽記這小子。私底下問女兒,為什麼分手。苗曉慧說,不知道,突然就沒感覺了。他道,談戀愛才兩三年就沒感覺,將來結婚還要一輩子呢,沒感覺怎麼辦?苗曉慧道:「結婚不一樣的,再說你和媽不是也離婚了?」他說:「我和你媽是性格不合。」

  苗曉慧道:「分手都有理由,不是當事人不會明白的。」苗徹想這話也對,不論異性還是同性,相處之道終是最大的學問。別說一兩句話,便是長篇大論也很難說盡。他與瑪麗,何嘗不是一團亂麻?到這一步,早忘了當初孰是孰非了。都說歲月不留情,其實也留情,經年累月,那些亂七八糟的,竟都忘了,留下的全是朦朦朧朧的好意。苗徹這樣想,倒並非為女兒開脫,主要是有些感慨,說不出的滋味。回想幾個老同學,蘇見仁、薛致遠、趙輝,也真正是說不清的。是非對錯,像暈開的水彩,邊界模糊難辨。想一圈,一聲歎息。苗徹對陶無忌說掏心窩的話:

  「我常常在想,不管怎樣,我比他們幸運。一是活得好好的;二是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自己想做的。不被人逼,也不逼人。」

  「希望這次不落空。」陶無忌道。

  苗徹不語,半晌,歎口氣:「——去吧。」

  趙輝開會時收到苗徹的短信:「晚上有時間嗎?」心頭一震,抬頭,瞥見苗徹在圓桌對面托腮看手機。沉吟片刻,回過去:「我讓司機先走。坐你的車。」

  「我也不開車。自己叫出租車。」

  苗徹把飯店地址發給趙輝。下班後,他先過去。坐了一會兒,趙輝也到了。點菜。苗徹拿出一瓶茅臺:「我自己買的,沒杭州老王那瓶好。他的是年份酒,我的是大眾版。」趙輝知道這是罵人,脫掉外套坐下:「酒你的,飯我請。」苗徹把酒打開,兩人杯子裡都倒上。「雖然沒你有錢,但一頓飯還請得起。」菜單遞給趙輝,「你點。」

  本邦菜館,改良得更為精緻。道地的味道不變,更多了些舶來的趣意,融合得不錯。環境也優雅。人均五百以上的餐廳,苗徹在點評網上查了一圈,特地挑了這家。以往兩人吃飯,都是平價的小館子,今天是有些鄭重了。悲壯的意味在那刻便存下了。面對面吃飯喝酒,以後怕是再也不能了。場景一旦被定格,像照片那樣,便只剩下回憶了。苗徹心裡難受至極,許多話呼之欲出,又不知該怎麼說。那瞬竟有些任性,想,又怎麼了?別說不信他殺人,就算真殺了,又怎樣?便是喪盡天良壞事做盡,負了天下人又怎麼了?趙輝依然是他的朋友、他的知己,二三十年無話不說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親得不能再親。誰若是背後罵他,自己一記大頭耳光掄過去,換了你試試,看能不能做得比他更好些!天底下也只有一個趙輝,才能做到這種地步。風涼話誰不會說?仁義道德誰不會搬幾句?不輪到自己頭上,說再多也就是一個字:屁!兩個字:放屁!!三個字:放臭屁!!!——苗徹一仰脖子,將酒喝幹,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腦子搭錯了,請你喝酒——」低下頭,佯裝去整理衣角。鼻角抽動,他索性拿紙巾狠狠地擤了一記,腦漿擤出來的聲音,聽得人頭皮發麻。「秋天乾燥,老鼻炎又發作了。」他連著擤了幾記,鼻尖紅得像被人打過一拳。越擤越多,止也止不住,連帶著眼圈也紅了。眼淚鼻涕一團。他胡亂擦拭,做出很爽的樣子,叫服務員:「紙巾還有嗎?」

  趙輝朝他看了一會兒,緩緩舉杯,也把酒幹了:「喝酒沒什麼,不是朋友也能喝。」

  「肯定不是朋友。」苗徹又將酒一飲而盡,說得斬釘截鐵。

  飯店在新天地旁邊。兩人吃完出來,苗徹忽然提議在附近走走:「吃得太多,不消化。」兩人便沿著黃陂南路到自忠路,再是馬當路,最後繞回淮海路。手插口袋,各自默默走著。一圈繞完,苗徹說,再繞一圈。趙輝同意了。最後一共繞了五圈,花了近兩個小時。誰也不說停,腳後跟似裝了彈簧,也不吭聲,一路往前。談戀愛時才有的勁頭。好不容易刹了車,到底有些晚了。兩人原地停頓了幾秒。苗徹問他:「怎麼回去?」趙輝說:「坐地鐵。」苗徹嗯了一聲:「我也是。你10號線直接到,我再換2號線。」

  「不是一個方向。」趙輝道。

  「誰跟你一個方向?」苗徹忽覺得這話有些別樣的意味。

  在地鐵站裡道了別。苗徹回頭看趙輝,等在相反方向候車,背對著自己。兩輛地鐵差不多時間進站。苗徹上了車,再瞥一眼趙輝。隔著二十米,門在那刻相繼關上,一張臉瞬間便看不分明。地鐵緩緩啟動。那情形又有些滑稽,像兩隻被關在籠子裡的動物,各自滑了開去。苗徹轉過身,整個人撐在扶手上,眼淚終於落了下來。與此同時,一種巨大的失落感悄無聲息地襲來,無數情緒倏地聚集,擔心、悲憤、懷疑、惋惜……瞥見旁邊人詫異的目光。他拿出手機,點開一張照片,給趙輝發了過去。

  趙輝看那照片,是他與苗徹的合影。依稀是去年這時候,兩人突發奇想,在S行大樓下站定,讓人拍了一張,「認識了幾十年,好好的合影也沒一張」。當時趙輝還笑:「要拍就在單位樓下拍,要的就是這效果。可以當工作照用的。」照片上,兩人互搭肩膀,笑得燦爛無比。苗徹這馬大哈,竟一直沒把照片發給趙輝,直至今日才想起來。趙輝盯著照片看了足足有三分鐘,把手機放回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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